傅益璇:父亲所有的艺术就是真情真性
在傅抱石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前夕,傅抱石的二女儿傅益璇出版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部书《傅家纪事》,书的开篇,即是从儿时的南京记忆开始写起。傅益璇告诉记者:“父亲所有的艺术,其实与我本人身上所体会的点点滴滴是一样的,那就是:真情真性!我不认为他的画和我所记忆的生活细节有什么区别
从童年时期的南京到后来的香港,再到移居加拿大,而到了近古稀之年,又再次重回心中的故乡南京定居——这是傅抱石二女儿傅益璇的人生轨迹。
“二姐特别要强,父亲对她有求必应。”这是傅益瑶印象里的傅益璇,如今,那个傅抱石“对她有求必应”的二女儿现在已成了一个温暖、通达的长辈了,然而那些数十年前自己做女儿的记忆与往事却依然历历在目,在傅抱石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日前夕,傅益璇在三联书店出版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部书《傅家纪事》,而书的开篇,即是从儿时的南京记忆开始写起。
“父亲所有的艺术,其实与我本人身上所体会的点点滴滴是一样的,那就是:真情真性!我不认为他的画和我所记忆的生活细节有什么区别。”傅益璇说。
傅抱石对我
就是“一个爸爸而已”
记者:我们先谈谈这次你专门为纪念你父亲110周年而出版的《傅家纪事》,你说过你写这本书的时候脑中完全没有一本书的概念,那你的写作初衷是什么呢?
傅益璇:纯粹是兴趣,将与朋友随意闲聊时谈及与父亲有关的点滴回忆记录下来,也是情感上对父亲怀念的一种方式吧。
我写这本书只是为了写一个女儿眼中的父亲,而不是一个名家的后代。傅抱石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爸爸而已”这么简单。他生活上的一些琐事并不是有“傅抱石”标记的,与其他家庭也没有多少区别。我并没有想在我父亲的艺术成就方面得到更多一些的发言权,也没有做这方面的权威的意思。
记者:我觉得你的写作方式一定或多或少受到与你父亲绘画心态影响,一切发自内心,自然从容,读来也特别感人。
傅益璇:其实有这样的心态,不论做什么事情,一定会自成一家。处在我父亲的那个年代的画家的心态和想法与利益挂钩的可行性要少得多,画无所图,环境干净很多。而后社会产生了很多变化,如果想要再返回到一个纯粹的文化环境中去,真的是需要很多生命的更替去换来的。
记者:不由想到你父亲所绘作品中常见的魏晋高士,可以看出作为一个大文人,他所寄予的情怀。
傅益璇:实际上他的文化理想很深远,即便他所处的年代会经历过1950年代的运动,但因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中国以及早期他在日本所接受的教育,他为人的性格和他的价值取向基本保持不变,是很纯正的。到了新社会,当然在精神的适应上比较困难,当时是为了生存必须转变。那时候他还是有绘画空间的,刚开始我们家庭是统战对象,算是处于既得利益者的群体,也正是因为他没有政治上的企图,不想当官,否则不仅艺术上会被迫停滞,在“文化大革命”所受到的伤害会更深。
记者:这跟个人的人格特征有关。其实从“反右”开始直到以后那段时间的现实生活是充满艰辛的,你感觉他是靠什么支撑下来的?
傅益璇:我想就是信念,有信仰的人我都会对他另眼相看。我父亲的信仰是对中国文化的热爱:是因为对中国的古代文化、古人的情操的向往,内心中对自己必然会有要求,必定有所为。不是去做圣人,至少希望自己贴近这个文化。最后,兴趣变成乐趣,变成人生最大的享受。他做成这些事情的过程就是一切,目的并不是结果。包括我也受到我父亲的影响,我在加拿大的时间里生存是靠斗争的,许多东方人想尽办法进入西方主流文化,但西方文化的某些表现,在我看来是为了自我感觉良好的一种伪饰。我在中国与加拿大都居住过,对比之下,中国有力、有礼、有节的文化是我更认同的。
我父亲对他母亲的孝顺,影响了我这一辈整整一代人。父亲的家庭中:妈妈是目不识丁的菜贩出身、妹妹的丈夫是个普通厨子,但文化层次都是次要的,我父亲都十分尊重他们。在中国的文化观念当中,人其实是得到很得当的尊重的。父亲从外面回家,我们小孩子自然都会站起来,说:“爸爸回来啦!”或者帮他拿东西或者为他做其他的事。家里五六个孩子,爸爸有时候带一包糖炒栗子回家,小孩子全部聚拢过去,先到先得嘛。这之间只有奶妈不为所动,因为她不知为何要站起来表达尊敬,但父亲依旧十分谅解她。在父亲的文化认知里面,他是偏向同情社会低微的人群的,他一直持有包容、将心比心的心态。他教会我,即便你身处在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好跟坏是不会随你而动的。
你看我的书可以看出,因为我个人性情的关系,在我父亲去世之后我回忆到的一些事情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琐事,完全不符合市场需求,不值钱的东西。
记者:但这其实是最珍贵的东西,那些珍藏在记忆深处的细节其实是更能打动人的。
傅益璇:我记录的细节里既没有父亲的艺术如何出人意表,或者叙说他的宏伟大愿,这类题材我都充耳不闻。我最难以忘怀的还有一些也是生活上的小破事,不值钱。
记者:还有很多是没有写进书里去的?可以说是:不值钱,最值情!
傅益璇:我父亲的朋友们都叫我是“二十四个不买账”。比方说,客人来访,我不管不顾就是不愿帮我爸爸拿烟缸,原因是他咳嗽不止,我觉得他不应该抽烟。都说我的性格和我奶奶一样是很倔、讲义气、讲人情味,我妈从小也说我是“孙二娘”,很不安分。
他在乎的是精神上的抒发
记者:在文末你说你母亲说你父亲是无处不聪明,就连选择何时走都像经过考虑过一样——他在“文革”风雨欲来的前一年离开了人世。
傅益璇:是的,文人经常活一个气——刚烈之气。他不是在乎吃喝,而是精神上的抒发。如果突然一下不让他发声,比判他坐牢还要难受,所以他们生不如死。我想,如果能够做到对不同的人的理解、能够很迅速地将自己代入对方的角度当中,这是一样很重要的能力,哪怕你要理解的对象是古人。这样的话,你所表现出来的东西就是真情真性可以感动人的。
记者:就像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时教汪曾祺写小说,他就教给他五个字:“贴着人物写”,将心比心,写作技巧什么的其实最后是次要的。
傅益璇:要真正做自我,不论写作或是做任何事情。有一种人不能真正地做自我,那是因为他没有自我。
记者:那些没有自我的人是靠一些外来的东西,比如名望地位权力资金种种,来寻求攀附。
傅益璇:不论是文化界也好或者是其他领域,不论当时他表现如何,最终历史中能够留下来的也就几个人。真正有学问的,只要不要走错路、胡思乱想,就成的。
记者:你从艺术上怎么理解你父亲的?经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
傅益璇:对傅抱石的认识,将来可能会有更不同。一百年后我们也无法预知,肯定就不是现在这样了。我只能就现在的认知谈一谈我父亲。他所有的艺术,其实与我本人身上所体会的点点滴滴是一样的,那就是:真情真性,他追求他心中所有的东西。我不认为他的画和我之前所提到的生活细节有什么区别。就拿米开朗琪罗做例子,他一生从始至终并没有以艺术家的身份自居,他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位雕塑、绘画、建筑上都是顶级的人物。即便他的艺术成就这么大,在他死前他反而思索的是怀疑他本人的艺术,也开始怀疑艺术本身。艺术并不像种下了一片稻田,是为了收割。我心目中定义的艺术家应该是到了最后他眼中看不见这片具象的田野——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如果有这样的思维,你干什么事情都会是顶级的。落实到具体的哪一张画就没有意思了。对我父亲艺术的看法,轮不到我说,我父亲的艺术在我面前是高山仰止,根本不可能以平视的视角去检视他的画作,在我看来他的艺术就是一样美好的东西,具体为何很难言说。
如果要去研究傅抱石的艺术,那就是一个学科——比如他的绘画情境、抱石皴的运用等,如果被不断反复被研究、推敲,而这些东西就会变成枯燥的、学术化的了。
艺术不是空的,是在真实的一个人身上发生的。他不是一个精神的象征,他也喝二两酒、也要如厕,与隔壁的张老汉没什么区别。我所描写追忆的傅家生活琐事或许不是最符合现在市场所需求、所想要了解的,但其实这是最根本的东西。
有人问我,我父亲的艺术对我的影响,我想其中的变化是很难具象的描绘,根本无法诉诸文字的。只能玄乎地说,我当然不可能否认其中可能存在的联系,但我的画与父亲的影响无法查验DNA。对于没有证据的事物,老实说,只能心领神会。我在想,你所看到的我的父亲或许比我看到的更真切。
我认为不管是米开朗琪罗的艺术、傅抱石的艺术、任何一位了不起的大艺术家也好……凡是有真情真性的人,技术上也能表达的,能够把所思所想传播出来的,最终就会有成就。艺术家的天分就是悟性。讲到最后,其实艺术的最高层次是“魔鬼的”,也就是:没有章法、没有目的、没有行为准则。不要去计较画的效果,这些都是技术必须经历的过程。你所拥有的精神一定要小心保护它,而后技术上再可以追赶。技术其实就可以把它当做一条流水线那样看待。
记者:这些感触都是你父亲投之于你,包括你自己这么多年的对人生体悟总结而出的?
傅益璇:我父亲说,像我这种人,饿死是很正常的。包括他自己也是一样,绝对不喜欢应酬,他过年是躲过的。我想他的时间就是这样挤出来的。
记者:其实是利用时间做自己喜好的事情。所以才有那么大的成就。
傅益璇:所以成就这个东西,是分两个部分的,一个是努力,一个是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