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人李小文:悼念人群蜿蜒300多米
2015年1月16日,北京,“布鞋院士”李小文追悼会在八宝山殡仪馆举行,追悼会结束,李小文的女儿带着遗像走向焚烧处。澎湃新闻实习生 孙伊豆 图
1月16日,凛冽的北风吹散了雾霾。上午10点,李小文遗体告别仪式在八宝山殡仪馆举行。
李小文是我国遥感、地理学泰斗级人物。1月10日,李小文因消化道出血永远离开了人世,享年67岁。
自那天起,北京师范大学地理学与遥感科学学院内气氛沉痛。大厅的电子显示屏从10日下午就挂着一行黑底白字——“沉痛悼念李小文先生”。
李小文2001年当选为中科院院士。他和团队的研究推动了定量遥感研究的发展,使我国在多角度遥感领域保持着国际领先地位。
北师大的校园里,李小文名下的学生不到十人。这两天,忙着统计人数、核对名单、协调各组,筹备李老师的遗体告别仪式。
张虎是李小文带的博士,跟李老师相处6年。临近毕业的他,是如今“李门弟子”中的大师兄,算是接触李小文比较多的学生。10日下午1点多,收到小导师的短信,说李老师走了。张虎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哪个李老师?
“要不是小导师发来的,我肯定以为是有人骗我。”张虎突然手足无措,做事没了心思,也不知应不应该告诉同学们,他希望这是假的。
可是,不一会,消息已经在网上传开了。
张虎记得,住院之前,李小文的精神状态挺好,9月还回到母校成都树德协进中学做了一堂演讲。对所有人来讲,他去世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了。
2015年1月16日,北京,“布鞋院士”李小文追悼会在八宝山殡仪馆举行,前来追悼的人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澎湃新闻实习生 孙伊豆 图
一
在北京八宝山,前来吊唁的,除了亲人、同事和学生,有相识的同行;网络交流的博友;合作十来年,从事学术出版的老同志;素未谋面的昌平老乡……胸前带着白花的人群,蜿蜿蜒蜒300多米,顶着严寒来送李小文最后一程。
悼念队伍中,高个的徐凌宇手捧一束白色马蹄莲,很是醒目。他是代女儿来的。
徐凌宇的女儿2011年从北师大地摇专业毕业,之后前往德国攻读硕、博。得知李老师的消息,她立即发邮件回来,请父亲来送一趟。
“他像个知识分子。”徐凌宇表情肃穆,语气带着刚硬,“中国需要这样传统的学者,而不是张扬的。”看着千人送行的场面,他缓慢而有力地吐字,“这是做学问的人应得的尊重。”
2012年一场大病后,李小文立下“尊严死”的遗嘱,让家人签字同意在生命垂危之际,不允许在他身上使用“插管、呼吸机和心脏电击”等急救措施。他希望“不浪费国家资源,不给别人带来拖累,不让自己遭那么多痛苦。”
与李小文共事15年的朱良说,李小文不爱去 医院 ,甚至常常抗拒。他不喜欢被束缚在病床和医疗器械上,这让他感到失去尊严。
“他就是老戒不掉那口酒。”70岁的杜女士,前一晚特意从上海坐飞机来向李小文告别。他们是大学校友。30多年没见,杜女士还记得当初看到长着娃娃脸的李小文,还以为是高中生。在她的印象里,青年时期,李小文就有独立的见解,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逻辑性强,而且虽然读理科,文史知识也不赖。
李小文爱酒不是秘密。2009年《经济观察报》就记述过他“一天一斤二锅头”的习惯。那次,李小文还自比性格有点像《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大概一则随性率真,二则无酒不欢。
2012年后,由于身体原因,李小文逐渐开始戒酒。张虎说,“没见过老师随身揣着酒壶,甚至,跟我们聚餐时也不喝酒。我们也管着让他少喝。”
科学网的博友“呆一(ddsers)”也是科学院的老科研工作者了。1985年在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时,与李小文有过短暂接触。他掏出兜里的一瓶红星二锅头,“想跟他喝酒呐。”
“他是敢说话的人。大部分中国知识分子都是软骨头。另外,他的学术是真正达到深刻的地步,是真正在思考怎么改善自然和民生。有一流的见解,也敢对上面说,这是我们应当学习的地方。”“呆一”说,有的人当了官、当了院士就偷偷坐享其成,不再干事,对科研伤害很大,比贪污还可恶。
二
科学网的博客,是李小文的一块自留地,他自称黄老邪。7年多里,陆续发表了1878篇博文,分享生活点滴、漫谈历史杂感、探讨科研观点、普及专业知识。中科院遥感所的黄文江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博客中展现的就是一个真实性情的李小文。
“老邪文章都很短,但非常犀利,三言两语含义隽永,让人捧腹而又拍案叫绝。给别人的评论也是充满机锋但绝不冒昧,这个时候的老邪不像老邪,像九指神丐洪七公,随心所欲而其身自正。”12日,一名为“杨玲”的博友撰文纪念黄老邪没大没小、自由自在的科学江湖。在这个江湖里,这群不在意声名的科学家常一块儿煮酒论英雄。
2008年开始,逢年过节的,李小文都会在北京请熟识的年轻博友们吃饭谈天。有时大伙也在成都、济南聚会。对于青年科研工作者,李小文十分关心。
学术方面,他重视提携后进。研二的学生李亚惠就说,李老师尤其乐意培养后辈,只要别人乐意,不管在网络上还是在学校里,他都倾囊相授。
老邪门下的弟子,有个名为“桃花岛”的QQ群。这个以李小文为纽带的大家庭,连接紧密。会议活动的通知外,师兄师姐还会在群里分享最新的就业信息。
生活方面,他也有切实的行动。博友“杨玲”在博文中透露,老邪资助过很多学者,从来不吝惜。“老邪说,我子女不需要我花钱了,我的钱留着也没用。”
还有博友还提到李小文曾为提高中国博士生津贴改革所做的推动。2009年,物价飞涨,可大学、科研所的在读博士每月津贴仅三四百元。李小文和科学网上的其他科研工作者讨论,认为“吃不饱怎么做科研!”
他通过发表博文、向教育部等处奔走呼吁。一年之后,博士津贴采纳了“不得低于1000元”的标准,博士的生活质量有了大幅度的提高。
追悼会后, 众人将李小文的遗像投入火炉焚烧。 澎湃新闻实习生 孙伊豆 图
三
李小文是自贡人,一口的四川普通话。个子不高,清瘦,华发蓄须,略微驼背,远远看着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
“素心明志,两杯浊酒论天下;侠气致远,一双布鞋任平生。”2014年4月,李小文因一张光脚蹬布鞋作报告的照片被公众认识。其貌不扬的老人竟是中科院院士。不拘一格的形象反差让人们觉得诧异的同时,又添了一份好奇和崇敬。
布鞋、坎肩、衬衫、小布兜就是李小文平日里的打扮。布兜里装着纸笔和手机,办公室里也放着一双布鞋。熟悉他的学生说,李小文从来不会为一个特别的场合去穿一件特别的衣服。一次给院士颁奖的场合,其他人都做正式的装扮,李小文仍是布衣布鞋,和校长一起上台时,别人都以为校长才是获奖的院士。
然而,在地摇学院的学生们看来,李小文的打扮并不稀奇。事实上,整个院里老师的穿着都很朴素。一个冬天也许就一件冲锋衣、一条牛仔裤、一个双肩包。当然,其中也不乏李小文的带头作用。
“名士风流大不拘。”李小文不是很在意这些外在的东西,他更多的精力都专注在科研上。
在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科学院遥感与数字地球研究所、电子科技大学、美国波士顿大学等处,67岁的李小文一共带出了160余名博士、硕士研究生。
平易近人,丝毫没有架子,是学生们与李小文接触后的一致体会。“不要说院士的架子,确切地说,连老师的架子都没有。”正读博一的胡容海告诉澎湃新闻。
李小文对学生相当和蔼温柔。总是笑眯眯地有商有量,从不发火,也没有命令式的语言。他习惯平等地和学生探讨学术问题,尊重学生发表的见解,总是给予肯定。
“李老师特别淳朴,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可爱,很孩子气。”博士生赵静回想,李小文的心思也细腻。开组会的时候,新老学生都在,人比较多。遇到学生的报告中有错误,李小文不会直接指出,而通常先微微一笑,然后用建议或玩笑打赌来婉转表达,从不让人当众尴尬和难堪。
无论对同事还是学生,李小文都谦和有礼。他不愿麻烦人。
开会晚了,学生要送他回家,他不肯,就站着不走。后来,学生想出一招,以讨论问题的形式,一路说一路送。“他心里很明白的,只让我们送到楼下。”张虎说。反而,学生到家里拜访时,李小文有时间都亲自出门,目送电梯关门才离开。
学术上,李小文博识、敏锐,一贯主张百家争鸣、各抒己见。而每当发表完看法,给出了中肯的建议后,他总要加上一句“我说的也不一定对,请其他人补充。”这点让张虎印象颇深,“他其实一下就能把握住问题的核心,但总是虚怀若谷,以开放的心,欢迎各种探讨。”
李小文的妻子在追悼会上情绪激动,眼含泪水。 澎湃新闻实习生 孙伊豆 图
四
北师大西门左手边有三栋绛红色的励耘楼是学校的家属楼。李小文和老伴吴女士住在里头。两个女儿都在国外,老伴一心照顾着李小文的生活起居。老两口生活朴素,但在熟人口中,两人在一起时的相视一笑,不经意间就流露出相濡以沫的幸福。
近两年,李小文身体状况不好,大部分时间都在家搞科研。但凡院里有会议,他只要有时间从不落下。院里的活动邀请他出席,只要能安排,他都立马答应。李小文也很乐意出差去四川、武汉等地开会,进行学术交流。
李小文坚持每天看文献到深夜,很少间断。李亚惠知道,前一阵,李小文对“分形”感兴趣。师母告诉她,李小文自己之前也不懂,这么大岁数了现学的。“(只要)感兴趣,他在家就是不间断地科研。”即使当院士了之后,依然全力以赴做一线科研,费心基础研究,其实特别累。
在李小文身上,李亚惠看出了一种对科研的狂热爱好。“他不追求那个结果,只在乎那个过程。可能下到了功夫,执着把过程做好了,结果自然随之而来。李老师真的一直在坚持。”
2014年6月,耐得住寂寞的李小文,甚至吸引了华为公司破天荒全国性刊登广告,向其学习。给华为当“代言人”,侠气的老邪只为理念相合,分文未收。
不管是外界将他誉为低调质朴的“布鞋院士”或是武功盖世的“扫地僧”,还是淡泊明志的“五柳先生”,李小文没有觉得自己值得崇拜,反而由于受了关注而不太自在。这样的李小文在学术生态中显得弥足珍贵。
所幸,他拥有的钝感力,将世事繁杂抵挡在外。这一份淡然洒脱也是赵静在李小文身上体会到的:把时间和精力花在自己内心最在乎的事情上,而不需以外界的评判改变自己的行为准则。
大道至简。素人李小文走了,可他赠予每个有过交集的人一份精神瑰宝。那是永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