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下乡,唤醒乡村文化基因

11.09.2014  10:31

他们本是在舒适的书斋里做学问的专家学者,是在大学校园里给博士生、硕士生、本科生上课的老师。现在,他们走出书斋,来到泗水、茌平、青州等地的农村,给刚从地里干活回来的老少爷们儿、抱着儿孙的媳妇大娘说孝道、讲伦理、解《弟子规》……

  “优秀传统文化不是书斋里的奢侈品,而是民众的生活向导。”在这一理念引领下,12位专家学者,在一年多时间里,通过近百堂课,将乡村儒学的种子,撒向齐鲁大地,形成独具魅力的“乡村儒学现象”。       

让魂与根对接的工程

  “尼山是圣人的出生地,是儒学的故乡,乡村是儒学的源头,在这里建立书院、开展乡村儒学活动,是为了让‘道’回尼山,让儒学再出发。”谈起乡村儒学的缘起,尼山圣源书院秘书长赵法生这样说。

  2008年,由王殿卿、牟钟鉴、丁冠之等学者发起的尼山圣源书院,在泗水县圣水峪镇北东野村创办。这里离孔子诞生地尼山不到两公里。书院首任院长、75岁的中央民族大学教授牟钟鉴先生说:当前,优秀传统文化日益被社会各界认可,成为学术界研究关注的热点,但不可否认的现实是,优秀传统文化更多是活跃在“象牙塔”里,保存在图书馆的典籍中。成立书院的宗旨,就是要让传统文化走出书斋,推动民族之魂重新归附在民族之体上,尤其是回归到广大草根民众中。这是让“魂”与“根”对接的工程。

  2012年,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副研究员赵法生出任书院秘书长,晚上在书院居住,村庄的鸡鸣犬吠声声入耳,沉浸在浓郁的乡土氛围中,这让赵法生感到亲切。但是,当他与书院副秘书长陈洪夫一起在书院附近的北东野村、夫子洞村、周家庄等几个村子走了几十个来回,圣人故里的状况让他们揪心:北东野村一位老人,儿子不尽赡养义务,80多岁了还下田干活,一次晕倒在田里,第二天才被发现;另一个村的妇女,一言不合抬手就给婆婆一巴掌;小偷小摸、打架吵嘴的现象比比皆是……

  学者陷入沉思。当前部分乡村传统文化荒芜,导致“伦理瓦解,价值真空”,一些人失去底线。光建书院还不够,必须以书院为平台,把儒学、优秀传统文化送到村里,送到老百姓家里,种到老百姓心里。没有乡村的儒学,是无根的游魂;没有儒学的乡村,是失魂的空壳。

  重建乡村儒学,就从孝道入手。2013年1月16日,第一堂课在尼山圣源书院二楼开讲,主要面向北东野村村民。讲课前,在书院里等待的赵法生、陈洪夫、金英涛等人,心里没底儿,多少人能来听课?在大喇叭里招呼大伙的村支书庞德海心里也嘀咕:“乡亲们不少只有小学文化,他们那思想,就像块大石头、大冰块,撬不动,化不开,我就不信能教好。”

  没想到,会议室很快坐满了村民。孝顺的村民来了,不是很孝顺的,也抱着孩子来了——无论如何,他们真心希望,孩子长大了能孝顺自己。

  就这样,两周一次,乡村儒学的课一堂堂讲了起来。开始是一个村,三个月后,覆盖了周边六个村。再后来,乡村儒学课堂走出泗水,走向青州、茌平等地。除赵法生、刘示范、颜炳罡、陈洪夫、王连启、张颖欣、孔为峰、李树超等12位义工讲师团的“铁杆老师”,台湾佛光大学教授谢大宁、苏州大学的退休教师汤笑、曲阜师范大学教授宋立林……还有来自北京、山东、广东,甚至美国的义工和志愿者也加入其中。       

走出书斋做“大学问”

  8月2日,星期六,青州。赵法生穿梭于两个教学点,为乡亲们讲了一天儒学课。一周前,他和同事刚在泗水讲课。过两天,还要去泰安、莒县商谈开辟乡村儒学教学点的事。他感到从未这样忙过。

  赵法生的确忙,这两年有一多半时间投在乡村儒学的教学推广上面,学术研究不免受了影响。去年就已成书的《〈论语〉注释》,一直没来得及修改;一本研究近代儒教的著述,计划今年出版,但至今没有完稿。对此,赵法生有自己的想法:从事乡村儒学虽然影响了书斋里的研究著述,但这是济世救人的大学问,是在为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探索新路。全力做成这件事,是一本无字大书。

  忙并快乐着,这是书院执行院长、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副院长颜炳罡的感受。今年6月22日,韩国陶山书院举办“人文精神价值论坛”,颜炳罡受邀参加。主持人打破议程,请他介绍乡村儒学的情况,并表示在韩国也要选一个村做乡村儒学试验。7月12日,颜炳罡辗转收到了台湾中华孔孟学会副会长张植珊发来的邮件,称乡村儒学“与民国初年陶行知、晏阳初等教育先进办理农村教育的壮举,前后辉映”。

  来自各界的肯定让颜炳罡感到欣慰,刚开始搞乡村儒学时候的种种不易似乎还在眼前。

  颜炳罡回忆说,刚办讲堂的时候,有乡亲问:办班收钱吗?课本收费吗?有的村,能用大喇叭召集乡亲们;有的村,大喇叭没有,只能挨家挨户叫人。为了鼓励乡亲们进讲堂,头几次课向坚持到底的村民发放小礼品,如肥皂、毛巾或脸盆。每次讲课都要点名,并对听课率高的给予奖励。有次讲礼仪课,为了鼓励羞涩的农村儿童学会说“谢谢”,那可是口袋里装着糖去上课的。

  把人召集起来只是第一步。“给农民讲课可比给研究生上课难多了。要是听不懂,他们半途就退场了,下次也不来了。”赵法生说。他至今仍清晰记得第一堂课给农民讲的是孝道,就站在农民中间,从古讲到今,从远讲到近,结合身边事说,好几位老人听着听着,不知不觉掉下泪来。他给来听课的孩子们布置了一道家庭作业:每天要帮助长辈做一件事,搬搬凳子,叠叠被子,或者倒一杯水。还聘请县剧团和县老年大学艺术团隔三岔五到乡村讲堂表演孝亲敬老节目,让孝亲在乡亲们心里扎下根。

  后来,教授们总结了几条“秘诀”告诉新加入的老师:多讲孝亲、和家、睦邻这样和老百姓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事;多讲故事少讲道理;多举身边例子,少说本本条条;多掏心窝子以情感人,少说空话大话。还有就是不能唱独角戏,得把村民变成学习主体。教授们想了很多办法:将一个村的村民划分为四五个学习小组,开展不同小组之间的学习竞赛;全村投票评孝亲媳妇、模范公婆、和谐家庭,让文明模范现身说法,用农民的话,说农民的事,教身边的人。

  35岁的张颖欣是乡村儒学授课老师中最年轻的一位,每次去泗水讲课头一晚,她都要把自己的衣橱翻上两三遍,找出最简单、最朴素的衣服穿上,有时甚至找母亲借衣服。“要让乡亲们接受你的课,就要先让他们接受你这个人。穿得不合群,容易让乡亲们产生疏远感。”城市长大的她,到第一个教学点上课,没有公共厕所,村支书让她到田野里“方便”,听得她直发愣。有时到老乡家里,热情的主人递过一杯茶,茶杯里侧有茶垢、外侧有污垢,她怕乡亲们觉得她见外,端过来就喝了。

  “到乡村讲儒学,你就不能把自己当成教授。你把自己当教授,村民就会和你隔得远远的。农民和你有距离,他和你讲的课就有距离。”颜炳罡说,我们义工讲师里也有好几个农村考出来的,作为农民的后代走进村民家中与他们话家常,遇上有难处的就帮一把,村民再看见我们就亲了,有的给送新下来的地瓜、花生,有的请我们去家里吃饭。

  几乎所有的乡村儒学老师都遭遇过周围人的不理解。贴钱、搭时间、耗精力、耽误科研,一个大学教授去教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儿,值得吗?颜炳罡的回答颇具代表性:“儒学要求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也就是‘士’,要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的社会担当,今天的知识分子,不应仅做社会的看客和批判者,而应做建设者;学界不缺我那几篇论文,但乡村真缺伦常秩序,乡亲们真缺听得懂用得上的文化向导。”

“学习孔夫子管用了”

  “我是说过村民的思想就像大石头,但现在大石头确实慢慢被撬动了。”回想起当初说过的话,再看看现在北东野村的变化,村支书庞德海还有些不好意思。

  今年7月10日,北东野村完成了电网改造。让村干部没想到的是,这次砍伐村民树木200多棵,村干部没到一家做工作,却没有一户出来“打横炮”。而8年前那次电网改造,干群之间屡起冲突,好几个村干部被打。庞德海说,经过一年半的儒学学习,村里打娘骂老、小偷小摸的没有了,连说话都变了,乡亲们也懂得怎么处理公义和私利的关系了。有个叫刘德娥的老太太,有4个儿子,二儿媳不交生活费,村里干预也不管用。今年春节,老人特意来找庞德海说:“他三叔,学习孔夫子管用了,每个人200块钱都给我了,还争着叫我去家里吃饭。”

  学了儒学,夫妻关系也和睦了。茌平县韩屯镇马庄村村民马好洪两口子,一直闹离婚。今春,马好洪到镇上听儒学课,老师讲到处理夫妻关系要“修己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晚上回家主动和妻子打招呼。第二天晚上回家,他给妻子炒了两个菜,晚饭后烧水给妻子洗脚。第三天,他和妻子一起上台讲学习心得。

  说起最明显的变化,泗水县圣水峪镇党委书记孟昭峰总结了几条:村里骂大街的没有了,偷窃现象消失了,卫生状况明显改善。村民自愿多走几步,把垃圾扔到垃圾箱里;对公共事务也不再“打横炮”。从全镇看,治安案件同比下降18%,今年上半年信访案件同比下降35%。

  目前,乡村儒学正由点向面扩展:未来三年,全省17市都将建立教学点。山东还把乡村儒学讲堂建设纳入对各市科学发展综合考核。到2015年,全省乡镇和村级乡村儒学讲堂实现基本覆盖,为乡村儒学传播搭建完备载体。此前最让颜炳罡头痛的师资培训、教材编写、印制等,也都有了着落。

  乡村儒学是践行者们播撒在乡间的种子。

  播下一粒种子,收获一片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