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封家书慰英灵
18.04.2019 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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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棵参天松柏整齐地站在136位烈士两侧,正前居中,一面红旗迎风飘扬。为“无名英烈”寻英名 2019年2月20日,中国邮政南京市六合区分公司投递员孙祝安拿到一封“奇怪”信件。2012年,帮助张和庄烈士陵园重修后,佃户屯办事处又成立了服务工作组,专门帮着张景宪“为烈士找家”,佃户屯办事处政研室主任吉文选就陪着张景宪天南海北跑了6年。
被退回的部分信件。
18棵参天松柏整齐地站在136位烈士两侧,正前居中,一面红旗迎风飘扬。松柏,四季常青;红旗,慰藉英灵。为“无名英烈”寻英名
2019年2月20日,中国邮政南京市六合区分公司投递员孙祝安拿到一封“奇怪”信件。收信人为“王慰华 烈士”;收信地址为“江苏南京六合县马镇区沟石村”;封皮备注“该烈士(20岁)于1947年12月牺牲于菏泽战役,望邮递员同志再辛苦一下,帮烈士找到家”。
这封“奇怪”的信来自600多公里外的菏泽市经济开发区佃户屯办事处张和庄烈士陵园,寄信人是佃户屯办事处张和庄社区党支部书记张景宪。3天前,这封信和其他70封信一起从张和庄出发,被寄往山东、江苏、贵州、山西、广东等全国11个省份。其实,孙祝安不知道,这只是张景宪今年寄的第一批信,按照惯例,在“七一”建党节前,他还要再寄一批;孙祝安更不知道,6年来,这样的信张景宪已经寄出上千封。
张景宪一遍又一遍地寄信不为别的,只为让长眠在张和庄村西老赵王河畔72年的“无名烈士”早日魂归故里。
六年寄信千封,十年行程万里,张景宪的执着源于村民张广银的一句话。“景宪,你当过兵、打过仗,咱村这些无名烈士能不能帮他们找到家。”2008年的清明节,退伍转业后回村当上社区党支部书记的张景宪,领着几名党员干部在村西烈士陵园扫墓,张广银随口冒出的这段话敲碎了陵园几十年的沉寂。
当兵6年,张景宪亲眼目睹过生死离别。1985年的老山战场上,战友倒下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他的梦里。“在观察所指挥的副连长被炮弹冲击波推倒,当场死亡。他兜里还装着头一天才收到的家信,里面有他女儿出生的照片。”张景宪的口袋里也揣着自己的家信和遗书,为的就是“告诉父母,我为国而战,若牺牲不要悲伤”。
张景宪还记得,1986年夏天,部队撤离老山后,在开往徐州的火车上,大家把头伸出闷罐车对着天空高喊“我回来了”的情景。卫国、回家,上过战场的战士更明白国和家的含义。“牺牲的战友更要回家,我在部队就负责战友们信件的收寄。”张景宪说,牺牲战友身上的信和遗书就是他们最后的家信。
如今,家乡赵王河畔无家可归的百名烈士深深触痛了老兵张景宪的心。“这些烈士埋在张和庄几十年回不了家,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他们的家人得多痛苦,他们的英灵得多委屈,我必须帮他们找到家!”连续几个晚上的辗转反侧,让张景宪下定决心为村里的无名烈士寻名找家。
望着100多座土坟头,顺着早已改道的赵王河,张景宪的思绪飘到了1947年的战场。1947年,张和庄年近九十的“老村长”王书义才十几岁,当年他曾亲眼目睹烈士下葬。“当时满村都是二里地外抬回来的伤员,到处都是血,水都染红了,埋的都是打菏泽时牺牲的‘八路军’。”王书义说,当时人们在赵王河东岸的河沿上挖了两条一人宽的大沟,为牺牲的战士裹了身白布就埋上了,“只有一个连长,乡亲们卸下来几块门板给拼了口棺材。原本都用木牌刻着名来着,后来敌人反扑过来都给毁了。”
王书义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具体战役、哪支部队、战士姓名,他并不知情。为弄清楚这些信息,张景宪短短半年就把菏泽能跑的地方都跑了一遍,可这些无名烈士的“出身”还是毫无头绪。2009年,在别人的推荐下,张景亮找到了曾研究过华野鲁西南作战的菏泽市牡丹区党史办副主任祝厚江。
“1947年,城南张和庄。”听到张景宪提到的这些字眼,祝厚江抱出了一大堆资料。在一本《鲁西南战役概述》的第31页上,他们查到了这次发生在1947年的“菏考奔袭战”。
1947年六七月份,刘邓大军突破国民党黄河防线,敌军调重兵围堵。12月份,为巩固鲁西南阵地,保证南北交通线安全,西线兵团奉命奔袭菏泽城,这就是鲁西南战役里的“菏考奔袭战”。而当年12月28日晚,在“城南张和庄附近”参战的军队正是当时的华东野战军第8纵队23师67、68、69团的主力。“这3个团主攻菏泽南关,伤亡很大。张和庄离战场很近,成了临时战地医院,受伤战士多运到那里。”祝厚江说,由于是奔袭战,部队随打随走,牺牲战士只能就地掩埋。
2012年,张和庄烈士陵园翻新,大理石的无名烈士墓碑上多了一行身份:“华东野战军第八纵队二十三师六十七团。”
原来是华野“老八纵”,当过兵的张景宪自然有所耳闻。2010年到2012年,张景宪先后多次到北京、济南、沂蒙老区等地打听“老八纵”的下落。“听说济南荣军医院住着很多孟良崮战役和鲁西南战役的‘老荣军’,我连续跑了三趟。”虽然很多地方都扑了空,可“老八纵”这条线是张景宪手里唯一的有用线索,但凡有一丝希望,“大海捞针也要捞”。后来,张景宪在和荣军医院的“老荣军”聊天时得知,这里还真住过一位“老八纵”,只不过“已回新泰老家休养”。
2013年大年初四,张景宪一大早就开着面包车,赶往了260公里外的新泰市泉沟镇。原先对张景宪“到处瞎折腾”颇有微词的妻子陈秋芳,这次也跟在车上,“绕了一整天,翻了几座山头,直到天黑才走到赵忠泰家。”
当时20岁出头的赵忠泰是华野第8纵队23师67团突击队副指导员。作为向菏泽南关突袭的第一梯队,他领着50多人连续突破了两道战壕。只不过打到第三道战壕时,遭遇暗堡内敌人埋伏,他只得带着仅剩的5个人沿河撤了回来。
2013年清明节,时隔66年,赵忠泰和老战友们在张和庄烈士陵园再次“相见”。摆上家乡的粗粮煎饼,洒上烈酒,摸着一块块无名墓碑,一切恍如昨日,无奈却是生死隔世。86岁的赵忠泰悲从心来,唇颤肩耸,泪眼婆娑。来年,张景宪再去拜访赵忠泰时得知,从菏泽回家不久,他便过世了。
有文献资料,有人物佐证,“老八纵”在这里的战斗故事决然不虚。但这些牺牲的烈士到底姓甚名谁,家居何地,张景宪还是一无所知,送烈士回家更是遥遥无期。
后来,一位叫刘浩然的菏泽老兵看了媒体报道后找到了张景宪。“华野第8纵队第23师,后改编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6集团军第77师。”刘浩然建议张景宪找找现今的部队。2013年5月,张景宪给第26集团军军党委发了咨询函。当年8月,第26集团军政治处军史办主任李荣国来到菏泽,确认了张和庄烈士陵园里埋葬的正是华野第8纵队第23师67团在菏考战役中牺牲的战士。2014年,张景宪受邀来到部队,在部队军史馆拿到了一份登记着在孟良崮战役、沙土集战役、菏泽城战役等7场战役中牺牲战士的花名册。“都是手写的,写着战士姓名、年龄、籍贯、牺牲时间、牺牲地点、埋葬地点。”和张景宪一同前去的佃户屯办事处政研室主任吉文选,拿相机记下了这一封封跨越时空的“家书”。
据花名册显示,菏考战役中,华野第8纵队共伤亡1458人,可查到94名烈士,有详细家庭地址的烈士86名。其中,最小的17岁,最大的不到40岁,平均年龄不到24岁。
原籍江苏南京六合县马镇区沟石村的王慰华正是其中之一。孙祝安翻了两遍《六合县志》,打听了十几个村庄,最后在当地民警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王慰华的家人。王慰华实名“王殿华”,1947年参军入伍,只是这一去就是72年。72年后,王殿华86岁的妹妹王殿珍接到了哥哥的“家信”,她特别想去看看哥哥,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2019年清明节,王殿珍的家人来到张和庄,给72年没回家的“王慰华”献上了一捧菊花。
千封家书,魂归故里
拿到烈士花名册的张景宪首先想到了打电话联系烈士在世亲属。这第一通电话就“打”给了华野第8纵队23师67团2营5连副连长张文禄。“我通过‘114’一点点查的。”连续打了7天后,张景宪终于联系上了张文禄的侄子张起华。
原籍山东省临朐县九区老庄子村的张文禄,26岁就当上了副连长,也正是这一年,张和庄的老百姓用门板拼成的棺材把他葬在了赵王河畔。张文禄长眠赵王河畔72年,其妻子并不知情,就这样等了他66年,在接到张景宪电话的半年前离世了。第二年,已移居东北的侄子张起华来给四叔张文禄扫墓,哭着说“不知道你牺牲,婶子等了你一辈子。”
面对一堆72年前的老地址,打电话找人实在太难,在部队干通信兵的张景宪想起了写信这种古老但颇为有效的方式。2014年,第一批85封信贴着5毛钱一张的邮票,满含着张景宪的希望,寄往了全国11个省85名烈士的原籍。然而,几个月后,85封信被全部退回。
糊了几层的改退批条上,“查无此人”“查无此地址”的退信理由,一次又一次地切割着张景宪的希望。“寄信后的每一天我都抱着满满的希望,但收到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张景宪很失望,却并不打算放弃,为烈士找家是一位经历战争洗礼的军人对先烈的庄重承诺,必须坚持到底。
为了引起邮递员的重视,在写明收信人“烈士”身份后,他又注上了烈士的年龄和参加的战役,并写下“望邮递员同志再辛苦一下,帮烈士找到家”。虽然后来99%的信件还是被退回,但在退改批条上,“查无此人”之后却常多了句“我们将尽力继续查找”。这个小点子在坚持了两年,寄出近700封信之后有了效果。2016年6月底,张景宪接到了蒙阴县坦埠镇邮递员王德建的电话。
“公建厚的家找到了!”王德建给张景宪打电话时有些激动。半年前,王德建曾收到一封收信人为“公建厚 烈士”的信,找了两天并无此人,也无“蒙阴县坦埠区朱下村”这个地址,只得填上“查无此人”“查无此地址”退回处理。信件虽然退回,信封上“烈士”的字眼让王德建一直若有所失。
2016年6月13日下午,“公建厚 烈士”的信再次到了王德建手上。当了3年邮递员的王德建从没见过这样的寄信方式,这一次他决定一定要送信到家。为此,他把自己负责的24个行政村挨个打听了一遍。坦埠镇有个2000多人的诸夏社区,王德建觉得可能性最大。“信上的朱下村和诸夏社区同音。”王德建进了诸夏社区见人就问:“谁知道公建厚?”然而,问了一大圈,并没有人听说过,王德建心里很失落。不过,他并不想把这封信再退回去。于是,王德建把这封信单独抽出来,每次下村送信都带着,并顺便问上两句。
2016年6月17日晚上7点,天色已晚,王德建再次来到诸夏社区,这一次他遇见了86岁的龚敬宣。龚敬宣是“公建厚”的本家,两家只隔着一堵墙。
原来,华野第8纵队第23师67团2营5连副排长公建厚实名为“龚建厚”。1947年5月,打完孟良崮战役后,路过家门的龚建厚“请了十分钟假回了趟家”,揣着母亲攒的几个鸡蛋就又走了。然而,29岁的龚建厚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此后的40年,龚建厚的母亲一直盼着儿子回家。直到去世前,她还拉着孙子龚德营说:“想见这个参军的儿子。”
2017年清明节,龚建厚的侄子龚德营和邮递员王德建一起来到322公里外的张和庄烈士陵园扫墓。回去后,龚德营把从张和庄烈士陵园带的一捧土,撒在了父亲和奶奶的坟头上,那封寄给“公建厚”的信则烧给了盼了半辈子的奶奶。
找到龚建厚之后,张景宪在无名烈士花名册里的“公建厚”一栏打了个对勾。同时,他还把原籍临沂地区的10多位烈士信息给了王德建,“希望他发挥职业优势,继续帮忙查找”。王德建知道,一封信就是一颗心,找烈士如今成了他的一项重要工作内容。“我们就像一列开往烈士家乡的绿皮列车,要把他们都带回家。”王德建说,帮烈士找家,他自豪、感动。
如今,张景宪60多页的黑色笔记本上已经写满了近50页烈士寻访信息,笔记本里夹着的花名册上,对勾也已打了15个。今年清明节,在姚远道、公培法、朱延法、王慰华四位烈士的名字后,张景宪刚打了对勾。“今年清明节前后,他们的家属都来扫墓了。”今年第一批信寄出后就寻得4位烈士的家,52岁的张景宪高兴得眼眯成了一条缝,他觉得“2019年肯定是个‘丰收年’”。
然而,最让张景宪高兴的还属找到“活着的烈士”魏元吉。
寄给魏元吉的是第910封信。2017年初,阳信县温店镇邮电支局邮递员刘新拿到了这封信,地址为山东省阳信县六区温家村。几经周折,“魏元吉 烈士”的信送到了其孙子魏新立的手里。
“我爷爷还活着。”看了信十分纳闷的魏新立给张景宪打了电话。原来,信没错,人也没错。1947年12月的菏考战役里,华野第8纵队第23师67团2营6连战士魏元吉随大部队冲到了菏泽城南门口,准备炸毁城墙。第一批炸药包放到城墙根后,魏元吉跳回壕沟里准备把炸药包再续上,然而他刚探出身子,却感觉右胳膊肘一阵热,低头一看,“子弹把关节都打烂了,血直往天上喷”。受伤之后,魏元吉被抬进了张和庄临时医院,过了两天又被转移到泰安救治。战后部队清点人数,以为魏元吉牺牲了,把他写进了伤亡名单。
2017年清明节,95岁的魏元吉来到张和庄烈士陵园祭奠战友。“老战友,你们好啊,我找了你们多少年,今天总算找到你们了,我放心哩。”当天,魏元吉穿着洗得板板正正的绿军装,在战友墓前洒了半碗酒。临走,他还专门嘱咐张景宪,不要把他的名字从墙上去掉,他要和战友们在一起。
2012年,帮助张和庄烈士陵园重修后,佃户屯办事处又成立了服务工作组,专门帮着张景宪“为烈士找家”,佃户屯办事处政研室主任吉文选就陪着张景宪天南海北跑了6年。在全国各地热心人、各级媒体和各地政府的帮助下,张景宪“为烈士找家”的进程逐渐加快,但52岁的他还是感觉时间飞逝。今年,张景宪又买了厚厚一沓信封,他还要继续写信,因为时不待人。“我们得和时间赛跑,烈士的在世亲人都得七八十岁了,再不抓紧时间,以后更难找。”
“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没有英雄,一个有前途的国家不能没有先锋。”72年前,136位英烈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葬身赵王河畔。72年后,虽山移河迁,但英雄常在,丹心不泯。一如张和庄烈士陵园挺立的松柏,不朽的碑石,不倒的红旗。
张景宪坚信,心中红旗不倒,烈士回家的路将越走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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