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山东环保:“洗脑”三年学“说话”
2015年11月,一场突然而至的污染渎职风波将山东省环保厅卷入舆论漩涡。这个环保部门选择的公关之道是,邀请公众共赴实地调查。
本次公众调查团并未能一窥污染全貌。不过,这个省级环保部门的危机公关之道,确是在尝试改变传统“群众工作”。在追究污染事实之余,亦可探讨中国环保系统与公众打交道的积弊。
“2015年11月25日19点47分”——山东省环保宣教中心主任王必斗清晰地记得舆情监测系统抓取到的时间。从这一刻起,“山东省环保厅因造纸固废污染事件被举报渎职”的消息开始弥漫网络。
4天之后,山东省环保厅官网上挂出了调查通报,但远未能平定风波。消息来自一家新闻类周刊的网站,该周刊网站隔日再发文质疑,两天时间便调查清楚,这有待商榷。
与通常的打嘴仗不同,这次山东省环保厅在政务微博上发出邀请,请媒体、环保NGO和网友共赴实地调查。
这不仅是一次公众参与调查,更是一次政府危机公关。
自2013年春节被卷入一场史无前例的舆情风波至今,这个省级环保部门开始反思传统“群众工作”的积弊。这两年的“进化史”,可从中一窥中国环保系统的信息公开、危机公关之道。
最严重危机的倒逼从济南出发,以半日一县的速度先后赴寿光市、潍坊市昌乐县、东营市广饶县、淄博市桓台县。同样的行程,山东省环保厅固废土壤处处长吴松民在半个月内跑了两趟。
上述网站报道称,山东这四地共四家造纸企业偷倒固体废物,在当地形成废渣分拣场地和油墨渣堆放、填埋场地,一些地方地下水和土壤遭受严重污染。
以前,上千家造纸企业污染难题一直困扰山东。在12年前,山东实施逐步加严的环保排放标准,问题已有所改善。
事发第二天,吴松民就接到其中两县环保局副局长的电话,两人都问同一个问题:“该怎么办?”
在吴松民看来,“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比如报道反映,寿光市境内有三处分拣点,堆积了十几万吨塑料废渣。而吴记得,至少一年以前,它们已被责令关闭。报道反映一家造纸企业将固废填埋到广饶县地下,2013年环保部对这一问题挂牌督办过,同年填埋场治理工作已通过验收。
吴接到指令带队督查。每到一县,都将调查报告发至宣教中心。
11月29日星期日,最后一站桓台。吴还来不及看现场,王必斗已来电催促。晚上七八点钟,桓台情况报告发出。王必斗将四地报告汇总成通报,挂上官网,22:39发出告知微博,标签选的是“互动”。
这条微博被转发了两百多次,获得六十多条评论。其中一条评论称:“山东省环保厅行动很快啊,但调查结果跟报道的出入很大。”
在山东省环保厅看来,目前事态尚属“紧急舆情”,没有演变为“重大舆情”——产生广泛影响力的公共事件。但如果事态发酵,传到后来可能有口难辩。
在两年前,山东环保就遭遇了一次汹涌澎湃的“重大舆情”。此次的快速应对模式,也正是来自那一次的教训。
2013年春节,网络上盛传潍坊很多企业用高压泵向地下偷排污水,并已形成打井排污产业链。这一消息迅速形成了全国性热点。
大年初五,山东省环保厅派出调查组,没有发现实例,初十形成调查通报。“媒体只给我们发了四十多个字,题目叫‘山东省环保厅未发现问题’。”(详见2014年2月27日报道《环保厅长回顾“高压泵深井排污”事件》)
这是山东环保遭遇过的最严重的舆情事件。在当年7月的一次党组读书会上,山东环保厅长张波承认:“说明我们应对舆论危机包括群众工作的水平不高,与媒体打交道的水平不高。”
两年后,张波甚至“感谢”那一次危机:“穷则思变。如果没有那次倒逼,我们可能还安安稳稳按着老路走。”
开政务微博,建“自己的队伍”要不走老路,山东环保转变的第一步是要开通政务微博。
想法最早产生于2013年2月,初意是为了和网民“搭上话”,张波更深层次的反思是:“环保工作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脱离群众,环保变成体制内的环保,而不是广泛参与的大环保。另外信息不够公开,很多信息公众得不到,或者得到以后不知道真假。”
这名53岁的博士级厅官,2000年从青岛建筑工程学院副院长调任当时的山东省环保局副局长,至今已是十余年的“老环保”。
开微博的提议在系统内部遭遇激烈反对。“领导让开,我们死活不开。”王必斗一番利弊分析后给张波写报告:建议还是不开为好,一怕“弄不下去”,二怕“收不住”。
当时,全国政务微博多开在公安系统和旅游部门,省级环保部门只有重庆在2010年开通。重庆环保宣教处一帮人曾向王必斗诉苦,“这一开,别人找你举报,举报以后又没有一套机制支持你调查、互动,你怎么办?”
见下属反对,张波决定先自己试试水。注册匿名微博账号后,2013年3月,张波发了117条微博,其中34条和“地下水排污”直接相关。
有两条不直接相关的内容,也可能是张波对事件的思考:“一个国家最危险的事情是她的国民不以事实为依据,把猜测当事实,而且慷慨激昂”“现在是政府信息不公开,公众常常不理性。主要责任还是在政府一边”。
试水过后,张波努力给下属做思想工作:脱离群众,环保工作还有前途吗?
2013年5月,“山东环境”政务微博开通。算上王必斗,一个五人团队负责微博内容发布。
一套与政务微博配合的庞大系统随之建立。山东省环保厅发文,要求系统内干部职工以普通网民身份注册开通个人工作微博,关注“山东环境”,实事求是、文明礼貌地与网友开展互动。与此同时,建立了舆情与执法联动工作机制。媒体和网友在网上曝光的污染事件会在第一时间转至省市县执法部门,并有专门的部门负责督办。
王必斗很反感个人工作微博被叫成“五毛党”,他理解为“自己的队伍”:“山东省环保系统上万人,一个市局几百人,都在网上发话也是很大的力量。”这支队伍在政务微博中留言互动,自己发微博举报污染点。王必斗有时也分不清楚,哪些是真网友,哪些是自己人。
政务微博开通后,第一项与公众互动的尝试是建成区污水直排环境“随手拍”。两年来,网友拍照举报污水直排口1400余次,山东省环保厅对查实的举报挂牌督办,再将整改情况在微博上回复网友。
2014年3月起,山东省环保厅每月15日在政务微博上公布17市大气污染物新标准执行情况,既晒企业治污,又晒环保监管,简称“双晒”。第一个月,有三个市环保局没有提供数据。
政务微博转发了环保NGO绿行齐鲁的留言:“不报送,是当地环保局不尽责!报送后,我们才能监督相应企业环境行为。”几天后,其中一个市环保局发微博称,将及时补充。另两个市局也很快跟了上来。
“洗脑”的 孟良崮会议上微博并不意味着“画句号”。
污染渎职风波最新情况报告一上网,质疑声接踵而至。山东环保厅决定邀请公众实地调查,张波说:“我倾向于把问题摆在桌面上,不要掩盖阴暗面。”
“阴暗面”是张波在不同场合特意用的词。“实事求是天地宽。只要是真心实意做事情,就不要怕亮出阴暗面。”
2015年12月8日上午,调查团人员会合。6家媒体,其中省内媒体占4席;公众环境研究中心和绿行齐鲁作为环保NGO加入;还有3名山东本地网友,分别在环保企业、铁路局和模具公司工作。
8名山东环保厅工作人员陪同调查。出发前的座谈会上,王必斗郑重承诺:“我们不会为难刊发报道的网站,也不会攻击这篇文章。请诸位来山东调查,目的是化解消除疑虑,团结一致干环保。”
媒体代表提的第一个问题是:要怎么发稿?王必斗笑着让记者自己定。
王必斗希望上述网站作者能来,可惜愿望落空。这篇未署名报道的作者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不来的原因:“跟着政府走,能发现什么问题?能和当地村民交谈吗?”据晨鸣纸业一名负责人透露,举报污染问题的NGO与当地企业有经济纠纷。
原报道中称,记者在离博汇纸业不远的大王镇赵家村采访时,该村村民说由于地下水遭到污染,只能到大队院内领水喝,晚上还要遭受企业偷排废气侵扰。
实地调查为期两天,行程紧凑。对报道中涉及的固废现场一一踩点,还安排了参观造纸企业,没有与附近村民的采访安排。“举报并非周边老百姓的信访案件,所以没有安排。”山东省环保厅一名工作人员说。
8日傍晚,调查团造访的第一个固废现场位于寿光市田柳镇。十多辆卡车正以每天七百吨的速度昼夜不停地将废渣转移到垃圾焚烧厂。
这处造纸废渣分拣点在2014年3月被寿光市环保局要求关闭,此后没有废渣运进。但老板一直等着有人买下当时堆放的15000吨废渣,也迟迟没将它们运出。吴松民第一次来现场时要求马上清理,不能再拖。
“虽然现场非常难看,但不是危险废弃物,没有对地下水造成污染,欢迎第三方检测!考虑到废塑料片还有利用价值,关停后没有强制马上清理,感谢媒体曝光推动解决问题!”操着浓重山东腔,寿光市环保局长田太卿如同新闻发言人。
2013年下半年开始,在地下排污风波、政务微博开通之后,张波着手改革山东环保系统,要求所有一把手亲自抓宣传。“不抓宣传的环保局长不是称职的环保局长。”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当年7月的山东省环保厅党组理论学习中心组读书会,张波特意将地点选在沂蒙山孟良崮战役遗址。
“选择在蒙阴县孟良崮举办,非常有意义,就是让大家来感悟‘民意难违’的深层含义。环保工作不能脱离群众,不能政府自说自话。当年的孟良崮战役是这个理,今天的环保工作还是这个理。”他对场内七十多名读书班成员说。
张波提醒下属,在网络时代,重视宣传就要切实发挥微博、微信等新媒体的作用。
他还建议主动联系民间环保组织:“(如果不)和他们交朋友,最终他们只能各自为战,甚至还会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组织起来和环保部门对着干。只要是爱国、公益、务实、理性,真正的环保人最终会走到一起。”
回忆起那次读书会,王必斗感觉经历了一次“洗脑”。
与公众交流的道与术2015年2月和4月,北京市环保局原新闻发言人杜少中也给山东环保厅“洗脑”过两次。在这两次授课中,他的“学生”很困惑:该用什么姿态和传统媒体打交道?该怎么使用新媒体?
“两个问题合在一起,就是怎么和公众打交道。”于是,杜少中一堂课讲如何做好环保新闻发言人,一堂课讲做环保如何善用新媒体。“其中的‘道’是要把最真实的、涉及公众利益的信息传递给公众,‘术’是要有好的传递形式。”
“其实不光是环保,长期以来政府部门有一个传统观念,就是要多做少说、只做不说。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依法行政的要求就是,不能说的就不能做,你能做就要能说。”
对于这次危机公关行动,杜少中认为山东省环保厅能主动和媒体、公众打交道,说明它“尝到甜头了”:“山东经验得益于‘一把手重视’。如果(其他地方环保部门)一把手不重视,那就没法复制的。”
张波下了决心,要把这种做法“常态化”:“这是一次试水,以后会更多用这种方式解决质疑,让方方面面的人都发出声音。”
“如何发声”的分寸,山东省环保厅仍在摸索。
在这次调查过程中,只有一名工作人员说得较为随意:“这次邀请你们媒体是来澄清一下。”而在其他任何场合,措辞都很严谨:“欢迎公众监督,促进合力治污。”
对于此次调查,一家媒体记者认为,这是“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NGO绿行齐鲁的负责人则认为诸如大王镇的填埋点并非报道中那么触目惊心。一名网友称,有一个问题一直不敢问,普通固废应该问题不大,但对于危废,山东能否处置好,他有点怀疑。
张波也承认:“当前山东的固废和土壤污染治理总体上还十分薄弱,问题也比较多,需要像治理水和大气污染一样狠下功夫才行。”
在桓台县一家造纸企业的废塑料分拣点,虽然没有发现违规填埋情况,但其管理之粗放,连王必斗也看不下去。
王必斗背着手,踩着遍地的污水,问企业老板:“这污水就这么排下去了?”桓台县环保局副局长站出来打圆场:“在西侧我们建了积水池,定期用泵打到污水处理厂。”
2015年12月14日上午9点,山东省内媒体发出此行的第一篇报道:实地探查山东四大纸业,并未发现媒体爆料的问题。
不到半小时,张波给王必斗发来一条短信:“报道太过绝对,容易引发争议。应强调推动公众参与,避免陷入无谓的争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