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诗人余秀华(组图)
应几位记者要求,余秀华在电脑前即兴创作。
从小院的屋顶向外望去,在余秀华诗歌中一再出现的横店村。梁建刚 摄
本报记者 梁建刚
他和我坐得那么近,阳光照在院子里
她从那么远的地方来,阳光照在院子里
烟灰慢慢飘下,芬芳下垂
风滑下屋檐,芬芳落地
我没有想过的告别,阳光依旧在院子里
我没有想到的远方,只有这一院子的阳光
而人间,不过一场盛大的孤独
这孤独,有时也驮出一朵梅花
我重复了许多次的意境
又一次被搬进句式
—余秀华即兴创作的小诗
架不住几位临行记者的要求,余秀华又坐在电脑前,摆起了平时写作的样子,嘴里一直说不乐意,脸上却又带着笑。
可当她真正面对电脑屏幕上的一片空白时,笑容突然慢慢消失了。她坐在椅子里的身体蜷缩着,眼睛盯着屏幕,用单手食指敲击键盘,写下了上面的这首诗。此刻,阳光透过窗户洒满了屋里。
面对称赞,她回头笑笑,“你觉得好?……屁。”
相处久的人,才会明白她的玩笑与用意。不断的调侃与反讽,是她应对外人最常用的“武器”。她会对相同问题给出完全不同的答案,时不时地推翻自己; 她并不排斥和接踵而至的记者交流,不断回答着问题,可又会不耐烦地说,姑奶奶只是写自己的诗,谁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她不爱奉承,敢想直言,可电脑的桌面上,也保存着这些天里应邀做的即兴诗;她直面“脑瘫”、“农民”等附在“诗人”前的标签,可她又觉得,更愿当一个不会写诗的平凡人。
敏感、聪慧、锐利……如火箭般飞速蹿红的女诗人余秀华,第一部诗集即将于6天后(1月31日)面世。众多出版社争抢之时,北京的一家出版社,抢先用不到两周的时间迅速完成了出版流程;书名也并非之前有些媒体所报的《摇摇晃晃的人间》,而是《月光落在左手上》。
对这些热闹与生活中的变化,余秀华似乎并不在意,她说过逃离,要“躲起来,不和你们玩了”。可在无人的时候,余秀华轻声对本报记者说,那些要发表的诗,她会重新修改;她想让一个更好的自己,呈现在众人面前。
余秀华用自己的“双面”,应对着热闹,保护着自己。
在意的与不在意的
时间大约是在1月17日前后,一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诗,几乎在一夜间,闯进了人们的视野。无数读诗的、不读诗的人,被震撼、击中、欢喜,或不屑一顾。
不管怎样,39岁的湖北女诗人余秀华火了。
也是从那一天起,数十家全国各地的媒体记者,不断地穿越大半个中国,走过那片有着竹林、鱼塘、荒草和麦田的小路,走进钟祥市横店村的那个小院,来到余秀华家。
很多人想“蹭住”,于是余秀华扳着指头数,这些天已经有多少记者,“穿过大半个中国来睡我了”。
说这些的时候,她嬉笑着,也不管有些记者还在努力深刻提问。她会把相熟的年轻记者称作“小鲜肉”,甚至开点隐晦的玩笑。有记者打电话来采访听不清,她于是嘟着嘴说得更含糊了:“我有残疾的呀,没法和你说。哎呀,你们相互抄抄不就好了?”
各路记者对她爆红后的种种疑问,诗歌界与公众的纷争,还有诸如“中国的艾米莉·狄金森”、“脑瘫”等标签,这些,她都轻松以对,甚至是调侃:“你们尽情说吧,和我没关系,那个艾米莉我都不知道。”
先天疾病影响着她的语言和表情,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智慧和思想。
“这么多人讨论一个写诗的,其实很不正常,我的走红也就是个偶然,对我来说更加危险。”余秀华对这些看得很透,“就像大众的关注,还有媒体,持续不了多久;只有这一轮,不会有下一轮了。”
只有当问题真正关于诗歌的时候,余秀华才会认真起来。她并不介意有人将她的诗称为“鸡汤”,或者怎样解析、讨论、消费她的诗歌。“其实,你们现在消费的不是我的诗,如果做个普遍调查,真正读过我30首诗的人,有多少?那么讨论我的人,实际是在消费‘我’,而不是诗。”
就像那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甚至很多人还不知的是,这是一首先有标题、后填内容的“命题作文”。
“那时我在一个诗歌QQ群里聊天,大家在开玩笑,我对一位北方的男诗人说了句,我要穿过大半个中国来睡你,结果很乐。后来第二天没事的时候,我想起这句话,于是几分钟就把词填上了。”余秀华摇摇头,“不好,不好。”
那首诗,并非如很多人想象的是写给爱人的情诗。余秀华明白,“那就是标题吸引人,很多人也就看了标题,其实这首诗我自己也知道,并不怎么样”。
她喜欢的,是海子那样“只身打马过草原”的身影,“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的胸怀,“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的深情。她最喜欢的是海子的《九月》,于是每年也会写一首《九月》送给自己。
她喜欢的,还有60后“平民诗人”雷平阳,于是她“以诗人的身份向你致敬,以农民的身份和你握手……让我在他的文字里流泪”。
她在意的和不在意的,其实只有一线之隔,就是是否真正与诗歌相关。
其余的,余秀华几次说,这些“都不是我生活的本来面目,会过去的,很快”。
诗里的与诗外的
诗里与诗外的余秀华,是完全不同的。
那些网友在读诗时赋予她的词汇,力量、温暖、情怀,与现实生活中的余秀华似乎并不搭界。
在可以追溯到她此番走红的起点,去年12月北京的那场诗歌朗诵会,当时现场的主持人、诗人杨庆祥记得当初看到她的第一眼,是“普通、朴素、沉默,被媒体放大的生理疾患也不是很明显,是那种走在任何地方都很难引起注意的普通女性。按照我这种小资产阶级的审美,她几乎没有第二性征……她站着朗诵的时候,全身有非常明显的颤抖,几乎不能读完一首诗,最后以哽咽和眼泪收场”。
诗外余秀华那三十多年的生命里,更多的也确实是眼泪。就像她在诗中自喻的那样,是“一颗稗子”,生长在正常的秧苗间。
灰色的童年,正常的走路对她是一种奢望。父亲余文海的记忆里,那时家来客,她总会沿着田埂爬到很远的地方去,像是给别人证明什么。
先天的残疾,让她自卑,却更加倔强、顽强:学习走路,哪怕摔得头破血流;学习写字,哪怕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学习生活,哪怕活在别人的怜悯中。
小学毕业后,她到附近的贺集中学住校读书,学习上她自嘲考试水平也就40、50分的样子,唯一让她骄傲的,是作文。初中时她曾以诗歌《无名星》得了校刊征文第一名,她把自己比喻成一颗无名星星,不自卑,不羡慕比自己亮的星。
但也是那段时间,她曾用菜刀割腕,被家人救下。这个伤疤,成了日后在她诗中多次出现的“胎记”,隐含着悲伤与苦难。
多年后,她曾追忆那段日子,“我不甘心这样的命运,我也做不到逆来顺受,但是我所有的抗争落空,我会泼妇骂街,当然我本身就是农妇……”
生活就这样在她的自我矛盾中过去,一直到高三,因为一次语文考试,老师觉得她的字难看,判了作文0分,骄傲被击得粉碎,余秀华赌气辍学,回家烧掉了所有学校的书籍。这一年,她19岁。
往后的日子,她开始在家人保护之下生活,开小卖部,结婚、生子、争吵、分居,丈夫在外打工一年只回来一次,儿子成了她最大的骄傲。
为了剩余的生命,为了所有埋在心底的热情,她找到了诗歌,“开始在诗里爱着、痛着,追逐着、喜悦着,也有许多失落—诗歌把我生命所有的情绪都联系起来了,再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让我如此付出,坚持,感恩,期待……”
在诗里,她尽情享受、憧憬着世界,可以尽情表达对丈夫的不满,甚至加工成“丈夫找小姐”;可以表达对家人的感情,给奶奶洗澡,“疼一疼就干净了,我对这个91岁的女子一点不手软”,看着儿子长大,“儿子,与你相比我越来越矮了”;可以描述最美的爱情,“是的,我想给你土地和天空,给你自由为非作歹”……
在诗里,她也开始关心社会。四川雅安地震后,她曾写过一首《雅安,与我有什么关系》的诗,“反正我不会用诗歌来哭,哭不出粮食庄稼,反正我也去不了雅安,一穷二白的我玩不起这个奢侈……”有人责备其没有良知,但她解释,那是从反面来表达的,卫道士们不理解。
当然,还有在她诗里无数次出现的春天以及她所生长的村庄,“春天是一个骗子,我爱你,老骗子”、“没有水源的莫愁湖如果干枯,湖底会有横店的地图,如一只蝴蝶”,又或者是“院后有竹,从我出生到此刻,葱郁了近40年”。
那些生活中有的与没有的意象,一次次在她的诗歌中出现。余秀华觉得,那些东西似乎就在那里,只是流淌了出来。她在随笔里写道:“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
好的与坏的
去年12月的诗歌朗诵会,实际上一共有5位“草根”诗人参加,余秀华只是其中之一。
大家的背景类似,煤矿工人、理发师、快递员……大家诗歌的水平,在现场的余秀华与主持人杨庆祥,都觉得几个人差不多,真实、力量、感情是共通的。
最后,只有余秀华红了,她将这比作“中彩票”。
无论诗歌界还是公众,对余秀华诗歌的褒奖都多于批评。只是当有人将她与美国传奇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相比时,引起了业内的警惕:在媒体的推波助澜下,围绕余秀华的话题讨论,是否远远多过了诗歌本身?
“艾米莉最有声誉的诗,若是写在当下中国情境里,就一定是好诗吗?未必。若真要对比,在我看来,余秀华也未必不如当下中国情境中的、汉语文本里的艾米莉。”知名青年诗人肖水对本报记者说,“但要是将视野扩展到整个当代汉语诗歌版图,以与其热度相配的更高要求来审视和考察,有点遗憾的是,余秀华的诗或许失之浅薄。”
以《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我养的狗,叫小巫》这两首余秀华作品中备受评说的作品分析,肖水以专业方式对其主要词汇和意象解析:“睡你”一诗,主要有中国、肉体、花朵、春天、枪林弹雨、黑夜、黎明、蝴蝶、故乡等词汇或意象;“小巫”一诗的主要词汇或意象是,狗、小巫、跛、院子、菜园、田埂、外婆家、跌倒、舔、喝醉、跳舞、一声不吭、蒙着脸、不怕疼等。
“很显然第一首的词汇几乎被规定在这样的一个谱系之中:凌空高蹈;而第二首则是另外一番景象:贴地而行。”肖水说,“在第二首诗里,我看到了生命的痛感,那是作为个体的、有肉体和灵魂的一个人的生命经验的凝结。”
肖水认为,比起那些从集体经验、书本教育中得到的虚词,如中国、春天、生命,“无疑那些生活中可能真实发生过的故事,再转化成的意象和细节,才能带给最多人心头的震动”。
“我想,余秀华应该是中国排在前十的女诗人,不要刻意拔高,可能对她、对大众、对诗歌界会更好。”肖水并不讳言,在他的视野里,类似的乡村生活境遇中,至少还有一位诗人与余秀华类似,即同为70后和曾为农民的江非,“他的 ‘平墩湖系列’在广度、深度、技巧上都超过了余秀华,但除了在诗人群体里的喝彩,很难祈求‘读诗界’连绵不断的掌声。”
“所谓文无第一,对高低的评价,与坐标体系有关; 对好坏的理解,与一个人的经历与视野有关。”杨庆祥说。
理想的与现实的
1月22日,阳光很好,诗集首发的日期定了,余秀华的心情明显不错。
她坐在阳光里,舒展着双腿,一个个问题答过去,开着玩笑,对答如流。
可就在一天之前,她还将所有记者的问题都撞了回去,一位北京的记者与她谈了两个小时,“绝望”而归。
对这些情绪化,她一笑带过,“我觉得你问得好,问到了我就告诉你,问不到我为什么说?”当余秀华认真注视的时候,她的真诚才能被发觉,“我的心里没有篱笆”。
现在的追捧,不是她的理想,甚至让她害怕,“以前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现在不敢了,万一你们又说我怎么办?”
前几天,因为记者接踵而至时,家里死掉了几只兔子,她的一句“记者来了,兔子死了”,让网上又开始了一波对记者的“讨伐”,这都让她吃不消,“就是开个玩笑,没那个意思”。
“我要躲起来,不和你们玩了。”余秀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现实的并非理想,但她也希望,能借这次的机会,“有更多机会和别的诗人交流,磨练技巧,开拓视野,做一个更好的自己,最终让社会真正承认自己”。但对未来所谓的“更好”,她的想法却似乎偏颇:“不就是把语言模式化,把每首诗模式化,不断地重复自己、表达自己?所有的诗人,概莫能外。”
理想的,有些可能成为现实,比如“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
也有些,可能不再成为现实,她“希望回到安静的生活,自己写诗,不管别人懂不懂,把自己和其他人分开,诗只写给自己”。
等各路记者终于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坐在略显凌乱的小屋里,被鲜艳的假塑料花、翘起边角的衣柜、脏脏的玩具熊和大红色绣花的被褥围绕着。书桌上,摆着《现代诗110首》;一本1987年版的新华字典,已经快被翻烂了;书柜里,有鲁迅、朱光潜、余华与《浮生六记》。
她的阅读量显然并不小,却也受限于乡村生活;她被早已熟读过的它们包围着,毫不为意地低头看着手机刷微信,偶尔发出笑声,那才是她的生活,她的国。
“我只希望我的诗能再写得好一点,生活好一点,只是我不知道怎样能够到达。”余秀华叹了一口气。 (来源: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