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下乡”记:曲阜400多个村每村配一名儒师
村民们对儒学听得津津有味。
孔子“下乡”记
400多个村每村配一名儒师
专家称曲阜学儒能否推广仍有待商榷
被尊称为“儒者”的儒学讲师,在他们并不熟悉的乡村文化中,摸爬滚打、奋力挣扎。但这却是一次“文
近日,山东曲阜发布《关于深入推进“百姓儒学”活动的实施意见》,曲阜将为每个村子配备一位儒学讲师,并且预期实现一村一座的儒学书屋,一村一台的儒学新剧,一家一箴的儒学家训,真正让儒学走进乡村,力争再现“至今东鲁遗风在,十万人家尽读书”的盛景。
“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出自《荀子·儒效》
这句赞扬儒者的话,从不同的儒师口中讲出。在他们看来,这句话已经成为了自己的精神目标,既然没有办法“美政”,那就“美俗”吧。
文/图本报记者 张丹
汪建国:
农村学儒值得肯定
对于曲阜的“百姓儒学”工程,被称为“广东孔学传播第一人”的中华孔子研究中心理事会主席汪建国认为,曲阜作为孔子的故里,能够想到弘扬儒学、弘扬传统文化,非常值得肯定。
他说,“中国梦”是“中国精神”,实际上也是传统文化的精神,而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就是儒学。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论语·子路》
汪建国表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的物质生活水平已经得到了提升,但精神上的追求没有相应地跟上。而《论语》中就提到了“富之、教之”的问题,儒家思想中就融合了“精神”方面的追求。
他认为,中国的传统文化已经融入到中国人民的血脉中了,但能够真正产生的影响力是有限的,“需要长期的坚持才能有效果”。
汪建国曾经重走孔子当年周游列国之路,并到曲阜的农村走访过,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村庄都很富裕。“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何带领农民致富,也是一个重要问题。
此外,他还建议,“儒学”进入乡村采取农民能够接受的形式,才能让农民理解、认可儒学。
“师资力量、讲课方式等都是需要去考虑的。”汪建国说,这都需要一个机构来管理,曲阜的“百姓儒学”工程是否会“半途而废”,能否在全国推广,还有待考察。
10月14日晚7时,山东曲阜市区北部约30公里,石门山镇大庙村村委办公楼前,高挂着大红横幅:“孔子文化大讲堂走进石门山镇大庙村”。大庙村村支书兼村主任郭玉山说,孔姓是村里的第一大姓,很多都是孔家的后人。村子里有1840人,常年在外打工的有三四百人。
村里讲儒学遭遇村民退场
晚7时10分左右,村委会办公楼前的空地上,逐渐聚集起了近百名村民,有的自己带了板凳,有人直接坐在了自己开来的电动三轮车上。65岁的村民颜大爷说,讲讲“孔子”挺好,孝道、礼仪现在是该讲一讲,很多年轻人都已经不怎么在乎孝道了。
当天到大庙村讲课的儒师,是曲阜某导游公司的职业导游陈万凤,常年为游客讲述“儒学”、“孔子”。
“难以沟通”成为许多儒师面临的问题之一。陈万凤说,她曾经碰到了这样的事情:“一位80多岁的老大爷指着鼻子问我:‘我这么大岁数了,还用你来教我是非好坏?’”
“当时场面挺尴尬的。”陈万凤说,她面临的更多情况则是村民对她的称呼,“哎!”一声就算是打过了招呼。她告诉记者,尽管当时会有些别扭,但是从村里到家之后,她的心里就没那么别扭了。
“我四十多岁了,也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年纪大了或许计较的就少了。”陈万凤说。
讲台下,第一排坐着的是清一色的老人,他们瑟缩在厚厚的棉袄里,但是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讲台。
节气已过寒露,当天晚上的气温仅在10℃左右。
在课程讲了20分钟左右时,一拨十多人的村民开始陆陆续续离场,大多是年纪较大的妇女。
“您这么快就要走了?”记者问。
“我回家拿板凳。”大妈回答说。
10多分钟后,课程结束了。但是这位“回家拿板凳”的大妈,和中途离场的十多个村民一样,却始终没有再出现。
部分人听进去就不错
陈万凤对于村民的中途离场已见怪不怪。对于讲课时,台下穿梭不停的小朋友和窃窃私语的大妈,也没有影响到她讲课的节奏。
课程结束,村支书郭玉山一声“回家”后,村民一溜烟消失在了夜色中。陈万凤说:“互动少了一些。”
“只是一次两次,作用可能不大,长期坚持,才能产生积极的影响。”曲阜师范大学历史(孔子)文化学院孔子与中国文化研究室主任、国学研究中心副主任宋立林告诉记者,在讲课的过程中,只要有一句话能够触动到村民,就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想法。
从开展“百姓儒学”到乡村讲课以来,宋立林已经先后到石门山镇周庄、尼山镇周庄、吴村镇葫芦套三个村子里讲课。与在学校讲课不同,在乡村讲课必须具有趣味性和故事性,所举的例子必须是村里面的故事,这样才能与村民产生共鸣。
他介绍说,往往他会举正反两方面的例子,让村民自己去体会,什么才是好坏、对错。
他还记得第一次在村子里讲课,村民们都听得很认真。“在我的视野之内,都是瞪着眼睛在听的村民。”宋立林说,有一种老师与学生之间的交流。
“宋老师,我们觉得孔子也挺好,但是按照这个做是不是吃亏呀?”有村民曾向宋立林提出这样的疑问。宋立林说,有问题就说明他们听进去了,是有思考的。
宋立林称,当然不能想着所有人都能够去思考,但只要有一部分人能够听进去,“就不错了”。
献身“布道”就如种花生
作为“百姓儒学”的儒学讲师之一,孔为峰也曾多次到乡村讲“儒学”,为村民讲述“孝”、“礼”。
有一次他在村子里讲课的时候,看到一位老人起身要离开了,由于老人年纪大,便好心提醒老人要慢点起身。但是,在提醒之后老人却对他完全置之不理。坐在前排的村民提醒他,“这个老头听不见,你说了也白说。”
这件事情让他觉得,尽管老人听不到,但是能够感受到村民是开心的、在笑的,就是有向上的“正能量”,让他更加坚定了继续乡村讲课的信念。
他认为,儒学就是“圣贤之道”,是中国人“灵魂的家”,只有找到灵魂的归宿,才能令生活更加幸福。
“在乡村讲儒学,这就像种花生一样,不一定每一个都会有收获,但是一定会有收获。”孔为峰说。
当别人称孔为峰为儒学的“布道者”时,他并没有过多的反对,但是当别人提到献身“布道”之时,他则会谦虚地表示,算不上“献身”,还有工资。
“‘乡村儒学’需要学者,而‘百姓儒学’也需要学者,学者成为了将两者连接起来的‘纽带’。”孔子研究院院长杨朝明告诉记者,现在最缺乏的就是儒学人才。在过去,有“乡贤”可以成为农村文化生态的“维护者”,而现在,学者只能扮演“乡贤”的角色。
2008年,王殿卿、牟钟鉴、丁冠之等学者发起宣扬传统文化的尼山圣源书院,在曲阜泗水县圣水峪镇北东野村创办。2012年底,中国社科院的赵法生和山东大学的颜炳罡等儒学研究者到这里考察,却失望地发现,说是圣人故里、儒学发源地,可这里君子之风不多见,道德失范现象反而严重。
为了重建被破坏的乡村文化,他们在书院开办了第一个“乡村儒学”讲堂。
诚如杨朝明所言,政府主导的“百姓儒学”和民间开展的“乡村儒学”,正是由一群在两边同样讲课的儒师连接了起来。宋立林等儒师,在“百姓儒学”和“乡村儒学”的讲堂都讲课。
宋立林不大喜欢“布道者”的称呼,他说“布道”一词显得有些高高在上,向村民讲述儒学,只不过是为了唤醒他们久藏在心中那份传统文化的“种子”。
由于距离尼山圣源书院最近,北东野村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第一批“乡村儒学”的“试验田”。
10月11日上午,又到了尼山圣源书院“乡村儒学”开课的日子。北东野村的村民纷纷来到位于书院二楼讲课的会议室,参加“儒学讲堂”。此次讲课的内容,是由宋立林主讲的“谈‘仁’说‘孝’”。
在开始讲课之前,课堂上的老师和村民一起,行礼作揖。能够容纳下一百多人的会议室,已经坐得满满当当。有些老人带着孙子、孙女一同前往。
不一会儿,一个孩子自己玩撞到了桌角,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孩子的奶奶抱着孩子赶紧走出会议室哄孩子去了。又一会儿,一位大妈的手机放着《最炫民族风》响了起来……
会议室的门始终都处于一种敞开的状态,不断有人进来、出去。但宋立林却始终没有停止过讲课。
一个半小时后,课程终于结束了。这时,十多个村子里的孩子一起走到讲台前,背起了《弟子规》,并给村里的长辈们行礼作揖。
北东野村的村支书庞德海走到讲台前,讲起了“乡村儒学”给村子里带来的种种变化:没有人拖欠电费了、没人挖别人家地瓜了……
拿着话筒的庞德海短暂地停顿后,突然干咳了一声,将一口痰“吐”在了会议室的地毯上,然后伸出脚,狠狠地在地毯上碾了几碾。
对话孔子研究院院长杨朝明:
曲阜学儒要杜绝形式主义
政府推动“儒学”的同时,也引来了颇多质疑。有人提出了曲阜“百姓儒学”工程“劳民伤财”、 “大跃进”等观点。记者对话孔子研究院院长杨朝明,他表示,曲阜学儒模式是否值得全国推广仍待商榷,但要杜绝形式主义。
现在国学热有失偏颇
记者:你对“百姓儒学”工程怎么看?
杨朝明:我的建议是,不要把儒学神秘化。
儒学就是如何修身做人的问题,对于为政者来讲,就是如何管理的问题,所以儒学离每个人都很近。
曲阜曾经提过一个口号,叫“人人彬彬有礼,处处干干净净”。这个口号,是很多年前谷牧副总理提出的。他认为,既然曲阜是孔子的故里,就应该是孔子学说的“带头者”。
作为孔子的故乡,应该率先起到示范的作用,如果世界将曲阜当作是儒学的“圣地”,做得不好的话,只会抹黑传统文化,反而辜负“圣地”的名头。
比如,现在的国学热、传统文化热,很多人把它搞成了一种形式化的东西。如注重服饰、注重礼的仪式。实际上,礼仪有它自己的内涵,形式与内容是一种辩证的关系。只有形式没有内容的礼仪,是不可取的。现在的国学热中,存在着偏颇,华而不实,尤其不符合孔子思想。曲阜不会这么做。
记者:政府推动“儒学”是否有必要?
杨朝明:曲阜是一个特殊的地方。如果做不好的话,那么曲阜在弘扬孔子文化中,如何做到、怎么建成“首善之区”呢?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觉得大家应该给他们点赞。当然,必须要杜绝形式主义。
“修复农村文化生态”
记者:给农民讲儒学,是否有效?
杨朝明:实际上,他们所讲的儒学,并不是儒学的大道理,而是接地气的儒家思想。如果我们像给学生讲课一样,给他们讲,在农村会接受不了,也不能这么讲。
在山东兴起乡村儒学,这种尝试的影响,对曲阜提出的“百姓儒学”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乡村儒学”和“百姓儒学”,都是修复农村文化生态的一种尝试。这种尝试,在孔子故里是可取的。因为这里儒学人才比较集中,但如果全国都要求做到一村一儒学讲师,是做不到的。
记者:现在不少人认为儒学是腐朽的,跟不上时代。
杨朝明:前些年,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从浙江过来的美国人,他就说,儒学是阻碍经济发展的。他的认识很简单,这两年,浙江没人谈儒学,浙江经济的发展就比山东好。实际上,他只是简单化、表面化地理解问题、理解儒学了。在曲阜搞“百姓儒学”、“乡村儒学”很有必要。
记者:听到儒学,就想到《论语》,似乎很难懂。
杨朝明:儒学并不神秘,儒学其实是每个人修身做人的问题。一谈到儒学,人们就想到《弟子规》、《论语》。由于现在人们对于儒学的理解比较偏颇,所以,批评之声实际上大多是由于偏狭的理解。
当然,弘扬传统文化并不是一股脑全部搬来,而是要理解传统文化的真精神,要有分辨。
比如妇女缠足,也是传统的东西,但是肯定是不对的,不能“肢解”传统文化的内涵。对儒学,要回归到“德性”儒学,取其精华。
“儒学不能成谋财手段”
记者:最近女德班很火,你怎么看?
杨朝明:女德班和国学班,良莠不齐。把儒学作为一种谋生手段,是不可以的。
当国学热兴起,说明中华民族已经找回了自信,之前“外国的月亮都比中国圆”时,那时没有人说孔子,没有人谈儒学。现在我们也不能指望它“包治百病”。
事实上,现在去国学班、女德班学习的这些人,都是成年人,从根本上改变他们的世界观,难度很大。这是由教育的规律决定的。
我觉得,文化生态的修复,还是应该从青少年、中小学来抓起。这是从根本上修复、解决问题。现在的国学热,只是“亡羊补牢”。
记者:学校的传统文化教育该如何开展?
杨朝明:现在有些教儒学的人,把它单纯当做是一种学问来对待,社会上更有人把它作为一种谋财的手段。
儒学就是让人生活安宁快乐。当我们做这些事情都不快乐的时候,再去弘扬儒学也是入不了心的。
曾经就有这样的事例,一个学生由于老师布置给家长洗脚的任务,怒气冲冲地给家长洗脚。这实际上,已经引起了学生对“传统文化”的反感,而不是从心里孝敬父母,教学就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