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树文
一棵挺拔在阴暗的楼影里,曾经为我家洒下浓荫的梧桐树,在这个温暖的冬日,不消半天时间,就被放倒了。
出树的人,是专业收树的,车辆、油电锯、吊链、绳子等工具齐全,一条龙作业,从树干,到枝枝杈杈皆没有瞎材,能解板的囫囵一些,连树枝也不浪费,截得短短的,送到造纸厂,进打浆池粉碎造纸。
这棵树有了年纪。树木不会说谎,它的年轮会向我们揭秘它的生命密码。十九道年轮清晰可辨,告诉我们一个真实的它。
十九年前,为了买到两棵像样的梧桐树苗,我和爱人骑车二十多里,赶了一趟县城大集。两棵四五米高的小树,是我们扛在肩上,骑着自行车驮回来的。
这棵树的生长,见证着我们为经营这个家付出的艰辛。几年间,这棵树为我们撑起了一院子的绿荫。春有花,夏有叶,冬天还把厚厚的雪凝结在枝头,槎槎桠桠,俨然是海中的珊瑚来到人间光耀我们。
这棵树也带苦恼给我们。比如,夏秋时节,它会成为蚊虫的秘密据点,蚊子不知躲在哪里。一旦我们回来,就会毫不客气地给我们送上见面礼,上头扑面,狠狠叮上一口。好像我们是送上门的美味,不吃白不吃。
再如,村里硬化道路,小胡同也给修成了水泥路,光光的胡同连一枚梧桐树叶也容不下了。几枚树叶落在上面,很是碍眼。秋天,再也无法唤起我“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惆怅。偶尔回家,看见邻居一扫帚一扫帚地把胡同里的落叶归堆,心里就觉得欠下人家很多。每年冬天,我都要抽出一天时间,把天井里角角落落里的树叶归置一处。清扫时,纷纷扬扬的尘土会在我衣服上赖着不走,拍打也拍打不掉。树叶哔哔剥剥燃烧的烟火气会钻进我的衣服,如果不及时清洗,会让朋友们闻出烟火的味道,泥土的味道,也是,家乡的味道。
还有,梧桐树伸展枝叶,会“抚摸”邻居的房顶、屋瓦。这种抚摸纯属一厢情愿。为了遏制它的放肆,我会一次次把不守规矩的枝杈砍掉,把侵占的领空归还人家。
不止一个人劝我把这棵树出掉。梧桐树很会拓展自己,它的树枝伸到哪里,相应的,地里的根就钻到哪里,会把水泥天井给撑破。上去十几年,梧桐树是很好的木材,农村盖房堵口,嫁姑娘打婚房,城里人装修楼房,都喜欢它。这几年铝合金型材便宜而又结实,梧桐树风光不再,有行无市,不值钱了。
我还是不舍得。他们太实用主义了,看轻了它的环保价值。换句话说,它改善了周围的生态小环境,使我们这个小院,即使很长一段时间不回去,也会充满生机。它是鸟的乐园,冬天里好像只有一种,就是赖皮的家雀。夏天则好得多,有画眉,滴滴水,槐大郎悠。家雀对人的依赖性很强,不是在人的住房上搭窝,就是在檐下找个缝隙,或者往烟囱里拉上草,就是一个窝了。
今年春天我维修门窗前,旧的门上梁坠下来,家雀就从那里自由进出。我每次回来,总有一两只在屋里乱撞,我的家成了它们的安乐窝儿。我把门换成了铝合金的,屋里安静了一阵子,再回来,又发现了鸟屎。这些家雀,梧桐树是它们的“跳板”,有了这棵树,它们等于有了一个“聚议厅”,可以叽叽喳喳讨论事情,还可以不费力气地飞到屋檐下,猫进窝里去。
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我还能说什么呢?难道梧桐树就成了不可饶恕的罪囚?
人总是要老的,所谓年过半百,所谓年逾花甲,所谓人过七十古来稀,所谓耄耋之年。树也会老吗?梧桐树上一个个的“老鸹窝”,杂陈在枝桠间,大概就是它老迈的信号。有了这一个个鸟巢,用我大叔的话说,它像人一样开始“回头”了。
现在的出树,确切地说已不能叫出树。所谓出树,是要连根刨。那是经济短缺年代人们的无奈,树墩头可以劈开作柴烧,还可以卖给烧木炭的用。另外,腾出树坑,让另一个生命落地生根。现在是直奔主题,从上到下让它分身。先有一个大胆的人攀上树梢,把树梢卸掉。一个个树枝从高空坠下,“扑通”砸到地上,抖落经年的尘土。原先一个蓬勃的生命,只消一会儿,就成了“光杆司令”。最后,紧贴地皮把树干放倒。机械化或半机械化作业,其神速很与这个时代合辙押韵。
我很后悔轻易把这棵树易主,我更懊恼我在拍它倒下的一瞬时,遭到了别人的耻笑。这棵树陪伴了我近二十年,从经济上来说,每年的报偿还不够买一本精装书的花销。但有了它,我在双休日带着在世俗里留下的伤痕回来,它的蓬勃朝气,它的绿叶青枝,成为一剂良药。
我在人们杀树前,急忙把它留在取景框里。在出树时,又不断拍下它被人“瘦身”的场景。当树木被锯倒时,我的心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戳。我对准了树的横截面,又一次按动了快门。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方式,打开手机,看看这些照片,表达对一棵树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