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兆华:舞台是导演说话的地方 人艺不认我

03.12.2014  12:19

  纪录片导演在发愁,都说“人生如戏”,难道他的人生只有戏?

  镜头下,早上8点半,他一准踱出八步口胡同,衣着照常落拓。手里有时还拎着昨天家里吃剩的饭菜,中午拿开水淘淘便是一顿。

  从后海晃到北京人艺,往里直走,办公楼三层拐弯,有他自称的“狗窝”,门前一块土布,俗艳的花朵。

  下午两点,当代MOMA商务中心楼上,排演大厅里,青春的面庞,灵活的肢体语言,演员在调侃某一桥段。他捧着印有“为人民服务”的大茶缸,默视前方大字:精、气、神。

  休息间隙,林兆华进入正题,“任何创造都是艺术家自己的东西,我们现在出不来大作品是因为有意识形态罩着。我也脱离不开。”他将一部主旋律剧本往桌上一搁,“这哪是我要排的戏?”

        1、不能用人艺的老办法来排
  1982年春,老中青三代导演云集京城,探索“新时期话剧创作与方向”。

  “都到80年代了,中国戏剧就一个流派: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北京人艺就一个主义:现实主义。这是一件荒谬的事情。”当时的林兆华,46岁,在业界默默无闻。

  同一时期,一同行给二十多个剧场送去自己的剧本,没一家肯接受。

  “我来到人艺,对于戏剧已经有了自己非常固执的主张,而且也到了难以迁就的年纪。一个戏上演与否对我并不十分重要,要紧的是实现自己的艺术主张。我也许终生很难实现这些主张,如果我未曾遇到林兆华的话。”据那人记述,两人第一次相逢,是在于是之家中。林兆华听他讲完几个剧本计划后,“便多次长谈,立刻有了共同语言”。

  先排《车站》。男女老少守在郊外公汽站,苦望一辆辆车驶过,一等10年过去。那人想揭示“人最难走出的是自己心中的惰性”,“人在等待中耗尽生命”。人艺认为“主题比较荒诞”,没有通过。

  黑子想和女友结婚,因待业被女方家拒绝。绝望的他与车匪联手,想抢劫同学当班的守车,最后在老车长等人的感召下,幡然醒悟——这是《绝对信号》。

  林兆华读后,不知如何入手,“现实是一条线,回忆是一条线,心理空间是一条线。这在当时现实主义创作的戏里没法去排,没现成的东西。”

  “现实主义创作”是人艺的根基。1952年,焦菊隐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提倡的“演员与角色合二为一”,结合中国戏曲表演特色,提炼出“心象说”,即演员体验现实人物生活后,在内心形成“心象”,产生活生生的舞台形象。同时,人艺还保持了斯坦尼体系所信奉的“第四堵墙”——舞台上,演员与观众的交流要有距离。

  不能用老的剧作法来要求这个戏,也不能用老办法去演。

  剧本必须先交艺委会审查。他们担心,待业即是失业,在当年属敏感话题。“黑子”也绝非典型正面人物,“审戏说不行就毙掉”。

  恰好此时,人艺到桂林演出,林兆华当即找上没走的几个演员,在丰台铁路段空置的破旧车厢里排练起来。

  老演员林连昆过去擅演“反派”,第一次饰演正义凛然的老车长,排演中,不自觉使用舞台腔。戏尾,有一段说教意味的台词,林兆华告诉他,“这是一个有阅历的老者的经验谈,不能失掉人物,不能脱离人物来代替作者说这些警句。”

  “舞台上立起几根铁棍搭个架子就是守车的车厢;在一个不动的舞台上,只是通过灯光与音响的变化来表现车停、车动、过岔道、穿隧洞……”林连昆生前撰文写道,当戏里要反映车长、黑子、车匪、小号沉默抽烟、暗中对峙时,林兆华故意把舞台灯光压到最暗,台上只突出4点烟火,随4人心情起伏,烟火忽明忽暗,长短交错。

  送审前,林兆华灵机一动,一边极力将主题向“拯救失足青年”靠拢,一边与于是之、英若诚等前辈沟通。艺委会审完后,八九分钟无人吭声。这时,老演员田冲说:北京人爱吃“铁蚕豆”,四川却有一种“怪味豆”,我们姑且把这戏当“怪味豆”尝尝,也挺好。

  这年8月,《绝对信号》在人艺一层排演场首度公演。林兆华在台下拿着大手电筒,为台上打追光,诚惶诚恐。

  反响超乎想象。一连十多场,小剧场挤得满满当当。观看时,导演胡伟民坐在童道明身旁耳语:这样的味道,大剧场里出不来。

  1983年3月15日,老院长曹禺在回复高、林来信说,“我赞同你们提出的,‘充分承认舞台的假定性,又令人信服地展示不同时间、空间和人物心境’的创造方法、演出方法。”

  1992年人艺建院40周年纪念会上,时任院长于是之特别指出,《绝对信号》是中国话剧“一次新的探索”。

  林兆华曾说过,没有他俩,就不会有他的今天。

  1983年,《车站》获准上演。小剧场里演出15场后,被勒令停演。这年秋,全国“清除精神污染”,官方认定它是“学”贝克特的荒诞剧目《等待戈多》,遭到批判。“其实是中国剧协领导反对《绝对信号》,想拿林兆华的戏开刀。”戏剧理论家童道明说。

  《车站》的最后一场,剧协一领导姗姗来迟,大家专候他看完才宣布禁演,好像履行一道手续。

          2、中国戏剧是全能的戏剧
  美国著名剧作家阿瑟·米勒也看过《绝对信号》,1982年,他正在人艺指导《推销员之死》。他曾与林兆华有过对话,在他看来,林还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导演。

  3年后,林兆华走出国门。他不得不承认,小剧场在西方已经非常成熟,“人家的戏剧创作要比咱们丰富得多,我偷他们的东西,几年也用不完。”

  1987年,他在布莱希特创建的柏林剧团观看传统剧目《大胆的妈妈》,“布莱希特逝世三十多年的今天,仍是当年演出的翻版,我在剧场快睡着了。”他写道,“世界上几大著名剧院的兴衰史已告诉我们,艺术风格是守不住的,不立足于发展,原来好的东西也会毁掉。”

  “我认为未来戏剧的希望在东方,而不是在西方。传统戏剧为中国的戏剧家积蓄的营养是取之不尽的,这也是西方所不能比拟的。”1986年《狗儿爷涅槃》上演后,林兆华公开宣称。

  “狗儿爷”勤劳朴实,一生视土地为命根。1949年以后,因政策多变,土地得失反复,致使神志疯癫。林兆华向主演林连昆建议,借鉴中国戏曲里评弹艺人的手法——既能够讲述、评议,瞬间又能变成所讲述的对象——他在1980年代初就提到,“中国戏曲是全能的戏剧,演员是全能的演员,唱念坐打,无不叫绝。话剧演员的技能相对之下就太贫乏。”


  “全能戏剧”首次体现在《野人》里。排戏时,林兆华让演员们在音乐中起舞。“由此而来的形体动作的种子最后都发展成为戏中动作,戏剧中的情境便在近乎于游戏中逐渐确立”。

  “我希望《野人》的演员不仅能演自己的角色,还能演人的意识流动,人的心境、情绪,演现实、回忆、想象与远古,又能演动物、植物、水灾、噪音,甚至布景、道具。这是一次全能戏剧的尝试,有说,有唱,有舞,有哑剧,有口技。有人讲这是戏剧吗?我说这是戏剧。”林兆华写道。

  《野人》终难迎合当时的大众审美,票房不好。有人发问,戏剧还有没有规律可言?“言下之意,戏剧的传统观念(人物、事件、矛盾冲突等)是不可打破。争论能不能打破没什么意思,你可以寻找你的规律,我可以去发现新的规律。”林兆华如此回应。

        3、舞台是导演说话的地方
  1993年,北京戏剧界“很长时间一台话剧演出也没有”。那一阵,人艺只能来回演出保留剧目。林兆华推出《鸟人》的消息见报后,售票人流就从售票厅蜿蜒伸展到了剧场东邻的报房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