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立不倒的舞台:湖南省茶陵县湘剧团的故事
湘剧是湖南省的代表剧种,湖南茶陵县是早期湘剧最活跃的地区。茶陵县湘剧团前身为仁和班,1954年正式更名为茶陵县湘剧团。自此,一批又一批人进入茶陵县湘剧团,投身湘剧。艺人们在一个又一个戏台上唱念做打,让一群又一群观众鼓掌喝彩流泪感叹,从一个又一个困境中撑起舞台。
台上的笑唱与台下的血泪
戏台上正在排练传统改编剧目《买母为奴》,为2014年“株洲红·戏剧艺术月”专业剧团优秀剧目展演做准备。
演员徐道元有一张黑黄粗糙的脸,是常年涂厚重油彩所致。《买母为奴》中,徐道元饰演孝子周子卿,不仅第一时间与做奴仆的生母相认,还将虚荣不孝的哥哥告上公堂。然而,戏外的徐道元,却自称是个“不孝子”。
徐道元永远记得那个黑暗的日子——2008年4月24日。当时他在茶陵县平水镇准备演出。天未亮,接到益阳家里打来的电话:“妈走了!”一瞬间,徐道元只觉耳朵一阵轰鸣。之前他知道母亲病了,由于演出回不去,只能每天电话问候。“病中不能侍奉,一定要去见她最后一面!”可是9点半表演《金印记》他是主演,走了戏就演不成了。
父亲去世时徐道元也在台上,母亲过世仍回不去。徐道元揪着被子痛哭,然后起床,上妆,着戏服。《金印记》里徐道元扮演小生,与小姐谈情说爱,无人看出异常,只有那本该尖细高的假声有些喑哑。
选择“牺牲”的不止徐道元一个。谭建国患上急性肝炎,带病下乡演出,轮到他上场,拔了吊针就走。演完后瘫坐在凳子上,抬手的力气都没有,而台上那些空翻滚打的动作,却行云流水,无半分拖沓。一次,谭建国在一场打戏中扮演艄公,脸上挂着胡须。他和演对手戏的演员没有配合好,被绊了一下摔倒了,嘴唇磕在地上,固定胡须的铁丝顶穿了上嘴唇,鲜血直冒。谭建国忍住疼痛,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在观众的叫好声中吞下满口鲜血。
演员田艳红右手手腕上有一道铜钱的大小疤,是演戏时留下来的。一场戏中,田艳红被安排躲在假山后面挥舞喷火的道具蛇,突然间她感到手腕火辣辣的疼,戏还在演,田艳红不敢叫也不敢看。等剧情发展到“蛇精”被斩掉,田艳红一把将蛇丢掉,抽出手一看,袖子上起了火,棉袄烧穿了,露出被烧黑的皮肤。忍着疼痛,田艳红演完了接下来的一场戏。提起这些,田艳红淡淡地说:“选择了湘剧艺术就要为它付出。”
风光展演与落魄求生
黄小燕现已67岁,从十几岁演娃娃到现在演老太婆,从一个外行到二级演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湘剧艺术传承人,她的大半生都在这个剧团,经历了剧团的起起落落。
1960年,黄小燕从茶陵首届小演员培训班毕业进入剧团,那时剧团正辉煌,《白兔记》《生死牌》《拜月记》等一大批湘剧代表性剧目以及《十五贯》《三打白骨精》《杨门女将》等移植剧目常演不衰。黄小燕跟随剧团辗转全省各地甚至江西等外省演出,出演《李三娘》中的刘承佑、《大破天门阵》中的杨八姐、《白蛇传》中的小青,每场演出基本满座,演完后,还有“粉丝”邀请吃饭。黄小燕笑言“有种当明星的感觉”。
后来有了电视、电影,戏剧慢慢地不景气。1986年至1987年,剧团发不出工资,每人每个月发50元的生活费,剧团成员出去自谋生路。最后剧团只剩下10多个人,没人练功,没人排练,没有演出。“剧团不能就这样倒了!”黄小燕自告奋勇当团长,把艺校的小演员接回来,把离开的人叫回来,排节目、培训演员、联系演出,三年时间排了26出戏。为了锻炼小演员,增加收益维系剧团,只要有地方请他们表演,不管多远、报酬多低,他们都去。
老演员杨荣华记得那段艰苦的日子。到偏远的农村去演出,既当搬运工,又当勤杂工。自带被子,睡在戏台上、草地里、路边,吃泡面、喝稀粥。有时一天连演三四场,十多个小时不卸妆。日晒雨淋、忍饥挨饿都太平常。
一次演戏时放好了道具,乐队就绪,演员准备上场了,戏台子倒了,一时间大家手忙脚乱。这时,观众却纷纷加入进来,撑台子,抬木桩,打桩孔,不一会儿一个更结实的戏台搭建起来。
撑起来的,不仅是戏台,还有演员心中的湘剧。
“不留人”的环境与留下的人
2012年,文化体制改革,茶陵县湘剧团开始走市场化道路,剧团编制由49个压缩为32个。
现任团长刘冬华分析了走市场的难处。戏剧市场萎缩,观众流失,演出市场不景气,盈利自然少。剧团内部,队伍青黄不接。“湘剧是一个稀有剧种,唱腔分高腔、弹腔、昆腔、低牌子四种,学起来难度较大;湘剧很正规,对容貌、身段、唱腔等各方面的要求高,加上用长沙方言表演,学的人本来就少。而现在工资低、编制少,招人就更困难了”。
近30年间,剧团曾招过两批演员,20多人培训出来了,因为没编制、工资低,仅8人留下。现在剧团总共41个人,其中9个人是编外人员,30岁以下的仅两个,大都是四五十岁的了。
“人员少、断层,演对手戏的没对手,乐队、灯光、舞美、编剧都缺人,一度出现不能出演的情况,大量优秀传统剧目失传,剧团甚至面临解散的危险。”刘冬华说。
编外人员谭艳玲就曾退出过剧团,可她知道,湘剧已融进自己的生活里,再也摆脱不掉。离团一个月,她终于熬不住,回团了。“虽然挣钱不多,但我热爱这份事业,能在舞台上演几个主要角色,能得到前辈和观众的肯定,我很满足很欣慰。”艺术也没有亏待她。此次演出《买母为奴》,谭艳玲担任第一女主角。
离开的理由很多,也都有各自坚守下去的理由。
黄小燕担任团长时,湖南省文化厅要调她去省湘剧团,她没有走。她对记者说:“我不是茶陵人,但茶陵人民待我好,茶陵湘剧团给了我辉煌的人生。热爱湘剧我不想走,危难时刻我更不能走。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再培养出一批学生。在有生之年我会全力以赴不让茶陵湘剧团倒下去。”
乐队队长郭云说:“剧团瘫痪的时候,我师傅陈一中在农贸市场摆地摊卖榨菜,摊子旁摆上他的司鼓,每天练功。坚持坚守这个事业,不抛弃不放弃,老一辈身上传下来的精神,要像传承湘剧一样传下去。”
司鼓手肖平说:“我父亲苗少雄原是省湘剧院演员,20世纪50年代调入茶陵剧团支持老区文化工作,带出了一批批学生,我受父亲影响喜欢上湘剧。这些年剧团艰难发展,很多人离开,我与父亲聊到这方面,他给我讲剧团老前辈凌野的故事。凌老前辈在运动中白天挨批斗,晚上上台表演,那是一种怎样的信念?”
有这样一群人,湘剧团又怎会活不下去?
折腾不起的湘剧团与“折腾”出的大型湘剧
一部《洣水魂》,让茶陵湘剧团再度崛起。
2010年初,湖南省文化厅下发通知,下半年举行全省县级剧团戏剧展演。
由于资金、人员等问题,1985年后,剧团便再也没有排过30人以上的戏。市局督查组来茶陵督查展演筹备工作,劝他们说,以你们县的财力和湘剧团的实力,还是不要排大戏了,茶陵湘剧团经不起折腾的。排还是不排?时任团长谷可娥为此辗转难眠。
经开会讨论,大家一致表态:“宁愿少发一个月的工资,也要排部大戏参加全省展演。”这铿锵的话语,源于共同的心愿——让湘剧“发声”。团委会每人凑5000元,职工每人凑1000元,凑齐10万元作为排演经费。
排演《洣水魂》需要乐手30人,演员近50人。剧团聘请了临时工8人,湖南省湘剧院和长沙市湘剧院派出演奏人员近20人支援,剧团一些从未登台的幕后工作人员和退休老演员也参与演出,已经离开剧团20年的吴玲和蒋湘媛再次登台出演主要角色“玉姑”和“霞姑”。
剧本讲的是茶陵女青年玉姑与革命战士春牛的爱情故事。其中一场《三敬酒》,群众演员跪下去敬革命烈士,谷可娥跪下去时眼泪一齐下落,为她十几年的坚守,为剧团所有人的艰辛苦痛、流血牺牲。
《洣水魂》一举获得了“全省县级剧团优秀剧目展演金奖”、湖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洣水魂》的成功,是剧团重振的开始。2013年,《洣水魂》在株洲市巡回演出;2013年创作排演的反映党群关系的小戏《三牛告状》,在全省折子戏比赛中获得银奖,搜集整理的湘剧折子戏《回书》《许婚》获得铜奖;今年上半年整理的湘剧折子戏《打猎》在株洲市四县联演中获得一致好评。
传承的同时,茶陵湘剧团紧跟时代,坚持送戏下乡,获过湖南省“服务农民、服务基层”优秀集体奖,这也是株洲地区唯一在省里获此奖项的专业演出团体。
《洣水魂》的成功让剧团得到了更多支持。如今重建的剧院舞台即将完工,这片被湘剧灌溉的舞台,又将生长出许多新的故事。
短评 坚守艺术理想的典范
一个县级湘剧团,在重重困难下始终坚守湘剧艺术。戏曲萧条时,他们跋山涉水四处演出,睡舞台喝稀饭艰苦求生;闯市场,不嫌弃工资低没编制,不计较一人多职辛苦劳累。为什么坚守?为心中的热爱,为群众的喜爱,为展现湘剧艺术的魅力,为传承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
文艺工作者不仅凭其文艺作品净化灵魂,其自身首先应有高洁的品质,在充满诱惑的市场大潮中要能坚守理想信念,追求信仰之美与崇高之美,而非跟着利益走。茶陵县湘剧团的成员,也有机会谋求更好的出路,然而他们选择了坚守。他们甘愿清贫、淡泊名利,是一群生活中的小人物,更是艺术殿堂的朝圣者。
难能可贵的是,即使在经济状况不好的状况下,茶陵县湘剧团的剧目排演也不以经济效益为第一目的。纵观茶陵县湘剧团排演的剧目,实行计划生育时演出的《土地状告送子娘娘》、反映教育问题的《一二三齐步走》、体现党的好作风的《盼路》《三牛告状》、倡导孝文化的《买母为奴》,都是顺应时代潮流演出的好剧目。没有资金,缺少人力,他们自己筹钱借人排演大型湘剧《洣水魂》——一部取材于茶陵当地的革命戏剧。这部表现爱国主义主旋律、宣传坚贞坚守坚持坚韧价值观的剧目,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益。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强调,文艺工作者要自觉坚守艺术理想,好的文艺作品应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文艺不能当市场的奴隶,不要沾满铜臭气。茶陵县湘剧团的坚守恰恰体现了这种精神。他们的故事让人感动、令人振奋,他们无愧为坚守艺术理想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