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恋恋风尘》到《聂隐娘》,侯导不见一丁点妥协。
“我操,我怎么会拍出这种商业片镜头来?”侯导嗤笑自嘲。
侯导抓狂:“当初阿城说要拍现代版聂隐娘,你们怎么不说服我!?”
侯导最不感兴趣的就是慢动作设计,“前一个对手正在这里死掉,隐娘已转去对付下一个人”。
阿城版剧本被大幅删改,他的很多情节几乎全没被采纳。
侯导自述创作习惯来自不得已,是台湾电影拍摄环境使然。
侯导告诉妻夫木聪,自己绝不干逼演员硬说不熟的语言这种事。
侯导提点:尤其是拍纪录片时,万万不要有“够了”的想法。
刚闭幕的第68届戛纳电影节上,侯孝贤凭《刺客聂隐娘》摘得最佳导演奖。侯导领奖时感言:“拍电影不容易,尤其是找钱更难,所以非常感谢,谢谢我的剧组,舒淇、张震、编剧和美术。”这部影片倾注了侯孝贤太多心力,10年筹备,5年拍摄,用了五十多万尺胶片,耗资9000万元人民币。侯孝贤说:“欣赏这个片子要有一点……电影看多了(的人)可能喜欢它,它不是一般人都能欣赏的东西。”
这部不一般的影片,有着很多不一般的故事。以下这篇长文,是编剧之一的谢海盟在拍摄期间所写的拍摄手记。谢海盟,台湾“文三代”,朱天心唐诺之女,她和阿姨朱天文、侯导及其御用编剧阿城一道,磨出了《刺客聂隐娘》的剧本。本文有删节,文中小标题为编者所拟。
PARTA
“没事做就去睡觉!”侯导就是不愿“戏剧化”
(电影)如同两人世界,不拍出来不晓得效果如何,有些调整亦然,不把每一套修改拍过一遍,永远无法得知哪种效果更好些。
少年向隐娘叙述古镜之语以及自己身世的一段,剧本中原先是放在日暮时分,桃花源村村长家院子里,磨镜一天后,少年收拾器具,对着好奇探看的隐娘解释。侯导第一次调整,将这场改到了同天深夜,镜头由屋内倚着墙睡着的聂锋向左穿过狭小的门廊,来到院子中央升起的火堆,火堆旁的少年抚弄铜镜沉入回忆,久久方才察觉到隔火注视自己的隐娘,乃大方递出铜镜,娓娓道起铜镜从何而来、自己从何而来。
这场戏让妻夫木聪瞎担心了颇久,本以为整段对白完全要用中文来说,敬业如他,并非懒得学中文,而是担忧怎么都讲不好。侯导告诉他,(自己)绝不干逼演员硬说不熟的语言这种事,效果会很差。所以《悲情城市》,他宁可让梁朝伟当哑巴;《海上花》,把梁朝伟一角改作广州来的买办,仍说母语,偶尔一两句生硬的上海话也符合剧情需要。
妻夫木聪放了心。上戏时自行调整了对白,调整不大,效果却自然很多。原先的设计是,少年第一句话“唐土古镜,妻家的传家宝,能避邪驱魔”要用别扭的唐语道来,下一句直接改用日语(片中称倭语),接下来自己的身世也用日语,故而他要练习的只有第一句中文。在待戏时,却听他连接下来的“万物里……”也在练习,以为他搞错了,要提醒他,才晓得是他要这么改的,(因为他)认为下一句直接改口转折太生硬,遂改作中文续讲“万物里”后,轻微地“啊、呃”了声,用流利日语道来:“老久老久成了精的……”这样的改动非常好,侯导认为这代表演员机灵,同时能充分掌握角色。日后采访中,妻夫木聪自言最满意就这场戏。
工作人员普遍觉得把这场戏搬到半夜极好,一来这是剧本中最忙碌紧凑的一天,日出前,三组人马大玩连环追逐;到了早晨,隐娘与少年联手救下田兴聂锋;中午自村店出发上山;过午到桃花源村,少年磨镜;暮色,两人终得偷闲,乃有了铜镜与身世之语……接下来,剧本就“一宿沉寂”带过,如此到次日清晨,方才有隐娘与精精儿殊死战。时间衔接上,似乎下午太过忙碌,晚上空白了一大块没有交代,将这场戏搬到晚上,正好填补空白,联系出一条完整的时间线。
二来是戏剧效果,深夜的这场戏分外有味道。大九湖万籁俱寂的深夜,天幕澄黑,星河如缎,入耳惟有虫声唧唧,妻夫木聪独白的嗓音低沉好听,直叩心头。火堆旁的两人,火光明亮脸孔,轮廓更加深邃好看,尤其是专注听着少年独白的隐娘,眼珠子中映跃的火光,更衬其专注热忱,让人相信这场戏所传达的———尽管少年用日语叙,隐娘却听得懂。
喜欢这场戏的人占大多数,那晚收工,人皆沉浸在美好氛围里,想听侯导好好点评夸赞一番,却见侯导搔抓脑袋,似不甚满意。
“(这场戏)放在这里太刻意,好像安排的一样。”侯导没明确指出哪里不好,但了解他的人都明白,他就是感觉不对。
但凡对侯导有点认识,都很清楚他这点好恶。“如果想出来的每场戏都带有作用和目的,一个连一个的,侯孝贤立刻就显得不耐烦,龇牙咧嘴道‘太假了’。”《恋恋风尘》书中这么描述侯导此习性。在他谈论这场夜戏时,当年“龇牙咧嘴”之色浮现无遗。
至于我们劝他的,这场戏搬过来,时间线会比较完整,隐娘和少年不会到了晚上没事做,侯导瞪大眼睛:“没事做就没事做,人哪有一天到晚都有事做的?没事做就去睡觉!”
回头去翻翻天文的《恋恋风尘》一书,不难发现,从《恋恋风尘》到《聂隐娘》,侯导不见一丁点妥协。《恋恋风尘》记叙了前期的剧本建构与后期的剪接调整,侯导不爱严谨的结构、不爱刻意安排、不爱直线叙事、不爱分镜、不爱设计的东西、不爱伸进来干预的手……总归一句话:不愿戏剧化。也许真是没办法逼他拍出一部商业片吧,先前拍摄玉玦或精精儿面具,稍微拍个特写介绍一下这些关键物品,暗示它们很重要请多看几眼哦,侯导看着M onitor(监视器)便大摇其头。
“我操,我怎么会拍出这种商业片镜头来?”侯导嗤笑自嘲。
不过我难免也学学天文,当侯导又对他认为太安排太戏剧化的桥段动刀时,向他抗议:“我们又要少几千张票房啦!”侯导笑笑,照砍照删不误。到此渐渐明了,何以当初侯导宣示《聂隐娘》将是一部商业片、他会尝试大量戏剧化手法时,所有同他合作多年的老伙伴都耸耸肩,一副“听听就好”的神色。
结果这场戏调去了利川重拍,电影里的时间则是稍早,在一行人要从村店登山道桃花源村的半途。侯导认为,人在行路时心思空白,容易东想西想,加上四周若隐若现的空谷山歌(是当地人真正歌唱的环境音,而非特意录制),仿佛能掺杂着当年新婚妻子莺舞于庭的乐曲,隐娘又那么美(大家打趣笑道,除了采药老者的黑驴外,她是方圆几里内唯一的雌性生物),很容易引发少年对故土的思念。少年自述身世,侯导希望在“更不经意,更不安排”下发生,最终方案是在一行人午餐稍歇时,隐娘与少年收拾碗盘,不经意谈起。比起张力十足的夜戏,改在这里似乎有点平淡,然而侯导依旧觉得太刻意,最好是“两个人连坐都不用坐,站着讲完”,例如为马整鞍,站在马边说完。
可惜,在利川停留的唯一一天日暮西山,大忙人妻夫木聪再也压榨不出一天档期,这个构想只有忍痛放弃。这场戏的余波,是场记得盯着现场,惨遭蹩脚中文近距离洗脑。接下来到湖北外景结束,时不时会听到他用日文腔中文碎念着:“唐土古镜,妻家的……”
PARTB
“这下总该上床了吧?”侯导的感情戏偏不这么拍
大九湖处处好景,一共拍掉8万呎底片,然而是起步阶段,实验性质,到头来审视一遍,能用的远比想象中少得多,笃定会用的,是蒋家农舍的几场戏。此地老式农家很有意思,原色土墙、南麦草秆筑成厚厚茅顶,这类老屋在当地人眼中是等待翻新的老旧东西,翻新手法是粉刷白墙、茅顶换成黑布瓦,这是我们认为很难看的东西,我们总要在一大堆黑黑白白的丑陋新农舍中想方设法找出硕果仅存的老式农舍。不过我们也晓得,应当保护的对象,在如此时间竞赛下往往是落败的一方——— 拆毁比保护容易太多太多。
农舍主人对我们的审美眼光无法理解,当我们对着他们翻修不及的老农舍赞叹不已时,主人一脸匪夷所思之色,听到侯导格外欣赏茅顶上绿茸茸的青苔,他们下巴几乎掉到地上。这是文明观点的冲突,我们惋惜当地人不知珍惜应当要珍惜的事物,却也不免反省,在现代生活中早已享尽一切好处的我们,是否有资格“妨碍”他人对便利生活的追求?
蒋家农舍是典型老农舍,背倚山林,得先爬过泥泞滑脚的山坡(可怜技术组扛重器材的苦役们)。主人是年过八旬的屋主蒋老先生、和我们本以为是蒋老太太的七旬老妇,探问后才晓得他们非亲非故,是男鳏女寡,当地政府安排两人同住,好在晚年有照应。老先生老太太纯真好奇,搬凳子到泥泞小院中,同我们在M onitor前守一整天,微微蹙眉的模样专注极了。
两老任由我们这群不速之客“霸占”屋舍一周之久,且无法接受我们请他们去住一周旅馆的提议。我们十分过意不去,尽可能照料他们生活,并在院中为被赶出屋的两老生火取暖,烧得一院浓烟,在场众人无不熏得泪流满面,屋内地炉前的舒淇一样被熏得涕泪交加,以致情感戏时,舒淇意外造成戏里戏外的人皆情绪崩溃,大家索性哭作一堆,便赖给烟雾就是了!
是的,情感戏。蒋家农舍在片中是桃花源村长家,是聂家父女与磨镜少年的栖身处,3人间许多细腻的互动都在此。拍摄时,侯导多次对演员进行情感调整,手法精巧。
第52场隐娘照护聂锋伤势,与第57场磨镜少年为隐娘疗伤,在剧本中都是两人世界,重在情感流露,然而侯导在52场加入了老者与田兴、57场加入聂锋,这么安排令很多人员生疑,认为会破坏两人世界的氛围。
拍52场时,饰聂锋的倪大红面对隐娘、老者、田兴,连汤药都是3双手一块捧到嘴边,场面拥挤而尴尬,连实力派的倪大红都明显捉摸不着情绪;聂锋毕竟是大将,人前自有矜持,不可能当着老者与田兴的面吐露心事,因此侯导陆续将老者与田兴“赶出去”、恢复两人世界后,倪大红的情绪便明显到位,太到位了,激得舒淇不顾剧本地痛哭。
第57场,聂锋在场反倒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去除情色暗示,回归这场戏的本质,亦即隐娘与磨镜少年的相知相怜,是动人而纯真的情感。毕竟现在的观众被训练得太好,一见舒淇与妻夫木聪女的美男的俊,又形单影孤宽衣疗伤,可能都在心里默念“要上床了,这下总该上床了吧”,而屋角不引人注意、静定注视两人的聂锋,正好打破这样的情色暗示(虽然大家打趣道,聂锋拿剑紧盯磨镜少年,比较像“你小子敢对我女儿出手,我就——— ”),也提醒了观众,这世上多的是比男欢女爱更动人的情感,我们的视野已被限制得太狭隘了。
蒋家农舍狭小杂乱,小到除了演员只能勉强塞下摄影机与摄影组外加侯导,镜头中的农舍内部,唯一光源是地炉小火,照出暗橘色为主的色调,昏暗却又辉煌,人物侧颜在光晕中很有唐画的味道,光这画面也值回票价了。
舒淇在地炉边为父亲煎药,忙个不住,却不知手上的活儿是什么。镜头拍完,舒淇走出农舍,拿着刚烤好的红薯分送工作人员品尝,热腾腾的红薯烫得拿不住,让人卡通式地在两手间抛来抛去。酷寒中工作大半天,这现烤红薯简直让人疯狂!
PARTC
“你们怎么不说服我!”侯导和阿城,两只角斗的白羊
长澍忠孝东路216巷,是台北东区的中高价位饮食激战区,餐厅没有两把刷子,大概无法在这里生存下去。然而那些年,谢屏翰谢导的长澍视听传播股份有限公司安稳于此,公司格局是庭院餐厅形式,会议室大片玻璃窗外,可见小花小草秀气可爱的庭院与左邻右舍对街的各国餐厅。
我们唯一全员到齐的编剧会议就借用了长澍会议室,侯导、阿城、天文和我。
阿城见识渊博如一座宝矿,然而如何从阿城脑袋里挖出宝矿,发问也是一门学问,并要懂得过滤。阿城讲话,永远是宝矿混杂着鬼扯,两者并无边界,能不能分辨就看听者能耐了,往往能听出来时,阿城已经不知扯哪去了。
侯导与阿城都是白羊座,两人虽都有人生阅历和社会地位,仍时不时出现儿童式的粗暴凶蛮。对磨镜少年,阿城不客气指出,他根本是多余的存在,要他写剧本,根本不会有这号人物,同时带小刺地指明“他在日本红,你有票房考虑,这我晓得。”
打斗部分,阿城的着眼点近似武指董玮与其动作组,偏好一格一格播放的慢动作画面,强调人在几乎停格的时间下极细腻的动作。他举例,序场的大僚朝隐娘掷刀,刀以慢速一格格飞来,隐娘还是正常格速,看着好似停在半空的刀,好整以暇地伸手一拨一送,便让刀钉射柱上,展现隐娘的迅捷身手与现实世界不同速度的对比感……侯导听着听着恍神起来。侯导最不感兴趣的就是慢动作设计,曾半带嘲笑转述其武术设计核心概念:“就是前一个对手正在这里死掉,隐娘已转去对付下一个人。”
此外,阿城喜爱打猎等细节,主张开场即布置游猎大场面,用杀戮显露田绪暴虐扭曲的性格,然而侯导兴趣缺缺,也认为很难执行。两白羊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看得局外人不知如何把二人兜到一块去。
侯导去厕所,暂时脱离二羊角抵的阿城一派轻松,与天文谈起他对聂隐娘的真正构想:聂隐娘生活在现代的台北市,表面上是个普通的T eenager,暗地里却是与原著相同的厉害杀手,每每执行任务,不特别准备杀手工具,而是到街巷口的杂货店五金行,买到什么就拿什么杀人。阿城指尖扣打桌面,反复对天文说:“你要跟导演说!要跟他说啊!”
侯导回来,当然毫不留情完全打翻此构想。约莫大半年后,我们在生活便利却仍深冬酷寒的京都奋战,侯导给美术组惯例的每日一出包气得猛抓头之际,忽想起什么,罕见地无理取闹起来:“当初阿城说要拍现代版聂隐娘,你们怎么不说服我!?要是拍了,也没现在这些麻烦!”
PARTD
“我唯有忍痛放弃大量桥段……”在侯导团队,一山不容二白羊
阿城与侯导歧见如此多,只因两人都是太完整的创作者,风格迥异、各有坚持下,本就难以放在团队框架下合作,一山不容二虎(二白羊?)。天文何尝不也是独立的创作者?然与侯导合作多年,清楚在这样的工作方式中,创作主体只有侯导一人,包括她在内的其他人都只是执行想法。团队工作是创作者与执行者的组合,创作者永远是孤独的。
阿城版剧本被大幅删改,程度堪比我们对唐传奇文本的改编,这些情节几乎没被采纳,阿城明了于怀,在对自己那版剧本的说明中,明朗补上一句:“……我唯有忍痛放弃大量桥段,然而删改至此,我想这些不是你要的东西。”阿城对剧本的贡献,不在故事情节人物设定等表面处,而在更深一层的概念与想法,为整部电影打桩立竿。阿城提出“杀手的成本”,告诉我们可从汉与胡着手剧中人关系,这些是我们事前没想到也不可能想到的。还有,阿城帮我们找到了困扰已久的道姑定位。一旦让道姑与公主成了双胞胎姊妹,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一天讨论下来,天空深黑到底,侯导吆喝去隔巷名店晚餐,阿城笑笑地并不跟来,原来年轻小鬼已泡好他钟爱的满汉大餐珍味牛肉面,等会还会领阿城逛3C展以满足其电器狂热。
步出长澍回首,灯火阑珊间,阿城得道高人似地闲坐,牛肉面腾冒着热烟,怡然自得。
PARTE
“造一座冰山”侯导没有“够了”之念
观众可以不理解角色,但导演不能,导演一定要完全清楚角色编码。
《聂隐娘》本出裴铏所著《传奇》,然几经改造,已是全新故事,可怜的原著男一号,在电影里连出场机会都没有。剧中人物从头塑造。塑造一个人物,我们称“造一座冰山”(典出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人物展现在电影中的部分是冰山露在海面的一小角,这一小角要足够精确,免不了得打造完整冰山,包括海面下隐而不见的大部分。这一大部分,具洞察力的观众是能够体悟出来的。
或用绘画作比。树丛中的花豹,露出树丛的部分是人物在剧中的展现。描绘这头豹时,力求形体正确,甚至每片豹斑的位置都要精准,得先画出完整的豹(塑造完整人物、设定好严谨背景),再覆上树丛,决定这头豹的哪些部分露出(人物的哪些部分表现在电影中),即便移开树丛,豹的形体乃至豹斑也能精准地连结成完整的豹。若是先画树丛再画花豹,那么当树丛移开,连结出来的很可能是残破扭曲的豹,即便绘画技巧(编剧技巧)高超,能大致掌握形体,也很难让每片豹斑都在正确位置。
故而,哪怕是只有一场戏一句对白的人物,我们也非得将之建构得清清楚楚。为了海面上的一点冰碴,我们着实下功夫打造一堆冰山,画好多豹子,有时难免自问是否必要,然而想到将来的自己也许会感激,便也不觉得是在做白工了。
打造冰山,准备远远超出呈现在电影里的东西,这是侯导拍电影不变的习惯。侯导自述这种创作习惯来自不得已,是台湾电影拍摄环境使然:遇上差劣的拍摄环境,很多东西拍不到就是拍不到,只有建构了完整合理的人物角色,才会在不断的调整中有个几近直觉的判断,避免发生与其性格全然违背的精神分裂状况。
有时会喧宾夺主,如《悲情城市》。《悲情城市》最初的构想与现在我们熟知的电影几无相同,或许有人不解,《悲情城市》何来“城市”?这“城市”是九份山下的基隆港。原始版本是发生于现在版本之后,少女阿雪成年,接掌男丁凋零殆尽的家族事业,成为基隆港的大姊头。老《悲情城市》故事铺展在大姊头与来自香港的黑帮人物之间,这是为配合当时片商提出的,由当红歌仔戏生角杨丽花与周润发分饰两人。侯导照例建构大姊头的背景,她的成长经历、何以走到这一步,却对大姊头的小叔产生兴趣,这位只存在于她童年记忆中的小叔,沉默老实,与家族事业全无干系,台风过后会将修理工具与便当系上腰间,一路修电线杆修到山顶,幼年的阿雪总爱跟着去。侯导追着这位小叔的设定,造就了今日的《悲情城市》。叔侄俩主客易位,小叔便是梁朝伟饰演的林文清,职业转为开照相馆,阿雪转为并不起眼却目睹一切的沉默见证者。(这段故事,唐诺在《尽头》中有几大段描述。)
我们问侯导,打不打算拍原本的《悲情城市》?侯导诡笑说不无可能,不过比较想拍《聂隐娘》续集(那时《聂隐娘》都未开拍!)讲隐娘与磨镜少年渡海去倭国不成,在海上漂流、生一堆小孩!话还没说完,就让天文喝止了。
这是我擅自的观察,也许能补足侯导对冰山理论的坚持,并为之佐证。从筹备到拍摄《聂隐娘》期间,侯导外务不断。接触包括金马学院学员在内的年轻朋友们时,侯导提点:尤其是拍纪录片时,万万不要有“够了”的想法,无论创作或取材,别替自己设限认为“够了”,永远没有“够了”这回事,“看到就拍”,不要想东想西,只有把东西先拍下来,将冰山建构完整了,才能决定露在水上的部分。
很难免,讲求“快狠准”方式的年轻一代,会对这般得花上十倍心力(和财力)的创作方式不耐烦且觉得浪费(拜托,底片多贵啊!),然而始终坚持如此创作,岂不就是侯孝贤之所以是侯孝贤的原因?●谢海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