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金黄一山坡
我很适合干这个活。他说。
他指的是种菊花,药用的。
培土、锄草,甚至施肥,这些活都需要蹲下来,对我来说是坐下来,不需要腿,腿是碍事的。他笑着说,当然,我没有腿了。
这不是什么力气活,还修身,养性。这么一大片,春夏葱绿,现在秋天了,金黄。看着,心情就舒畅。偎坐在地上,他举手环指四周,同时,头抬起来,满脸灿烂,也印着几分得意、自豪。
盯着一朵花更有看头。他说,这花瓣,娇嫩得叫人怜悯,花蕊中这茸须,你忍不得心去触摸。人如果能小下来,住进去,就真是仙子了。月下,坐在地中间,我不能变小,但是却可以把心矮下来,放进花蕾中去,就能听到它们的私语,轻软得像纯情的小公主。我听到,我真的能听到它们在叙说自己的心事。当然,它们也没有什么大的心事,只是一门子想法,好好地生长,长大,开花。
手捧一朵菊花,我把玩着,不禁折服于他的灵性,他的哲思。我又疑惑地打量着他的腿,他的残疾。
你一定想知道我腿的事。他有些赧然,说,丢死人了。
那是几年前了,我在东北打工,干泥瓦匠。到年底,一下子领了一万多元,心里那个敞快,去火车站都是哼着歌去的。想着,马上回到家里,把钱交给俺爹,再加上以前的积蓄,一开春就盖房子,要盖两层半的,比我前面那家要高出半层。我甚至筹划好了下步:盖上房子,再托人给找个媳妇,娶回家,再生个儿子或者闺女。
可是,我的梦让人家给打破了,或者说是我自找的,自己给自己打碎了。
一位女子迎面过来,叫我大哥,问我休息吗。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她便挽住了我的胳膊,扑来一阵香味。我浑身一阵酥麻,被迷魂住了。七拐八拐,稀里糊涂,跟着那女子到了一家旅社。我沉醉着,正使劲地再嗅一口那香味时,突然,门被踢开了,几个大汉冲进来,说我勾引人家的女人。于是,我头破了,血流了,又稀里糊涂,躺在了车站广场上。一摸兜,钱没了。
我欲哭无泪,但还得回家。我绕了一上午,进了火车站,看见有拉煤的货车,便爬了上去。三天三夜,没吃没喝。这还不要紧,要命的是冷。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是在哪个火车站把我卸下的。
回来以后的事,咱村的人都知道。我的腿没了知觉,医生说要保命得截肢,于是,“哧哧”几声锯响,我两条腿没有了,大腿都截了半载。
你说,我不是找事?他说着,脸上弥漫着无限沮丧。
对他的遭遇,我只能暗自叹息。怎么想起种菊花的?我问他。
一提到菊花,显然,他便走出了过去的阴霾,又回到了现在的好心情。他说,要不就说人都讲命运了?种菊花不像种五谷,种地瓜、花生、番茄、南瓜,我觉得那些都是蠢物。菊花是有灵性的。你心情好,它长得就好,开得艳;你生气,它就不舒服,不给你长个,不开大花。我专门留了二分地实验过,我把它们当作当年讹我钱的那几个人,不给它们好气,甚至还要拿镢头在地上砸,恐吓它们。到了秋季,眼看着它们长得就不怎么样,歪了吧唧、萎萎缩缩的。后来我想,它们是花,它们为我生长,不能把气撒在它们身上。再说,那事也过去多少年了,人心里不能老是装着旧事、烦事。心事一多,就装不下好东西了,人就蔫了。
你看我的菊们,它们只会用时间拼命地生长,把自己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伸展枝叶和出蕾开花上。我也要活得像我的菊,微笑,也带几分骄傲。傲霜,傲艰辛,傲路上的不平。
当然,我的日子才开头呢。这地,我再扩,不是可以土地流转了吗?我再承包些,最好是这片山坡全部弄过来,再雇几个人,也当地主。当然,也把俺爹雇来,让他给我照看着,我每月给他发工资。过两年你再来,你说这里将是什么样子?
明年,我要在这里盖个别墅,养羊,喂鸡,种有机蔬菜,都是天然绿色食品,自己吃,那日子有得过!
讨老婆?这事是得考虑。有人介绍过,有一个正处着,还很有可能。不过,一切随缘吧。
于他,像故土上我的每一位亲人,中国大地上每一位朴实的农人,真的让我震惊、钦佩。他把他的日子都一一落在了实处,一一落在了这片丰厚的土地上,耕耘,浇灌,开希望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