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璐:只有文化才高贵
北京市北四环边上的一座居民小区内,隐藏着一所装修古朴的研究院——中国文化院。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对全国人大常委会原副委员长许嘉璐的采访就约在这里。当天,他穿着一件白色唐装,神采奕奕,说话声音不大,却很有条理,句句铿锵有力。许嘉璐也不乏幽默。采访开始前,他先掏出手机,给记者读了一段时下最热门的足球笑话:这是1996年世界杯,央视一位体育解说员的解说词。“7号球员夏普分球,传给9号,9号也叫夏普,他们可能是兄弟,在足坛活跃着很多兄弟。好球,球传给10号传得非常好。咦,10号怎么也叫夏普。可能是他们都姓夏普,就像韩国有很多球员都姓朴。漂亮,10号得分,11号上前祝贺,11号是夏普。(停顿12秒)对不起,夏普是球衣上赞助商名字……”
在场的人哈哈大笑,许嘉璐却说:“这是现在年轻人上网最爱看的,他们聪明、有才、有文化需求,建尼山书院就是要满足他们这样的人!”
办成大家的书院
5月22日,作为“尼山世界文明论坛”创始人,许嘉璐被正式聘为尼山书院山长(院长)。6月17日,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如约在中国文化院见到了这位77岁的老先生。
说起尼山书院,许嘉璐立刻打开了话匣子。他向记者介绍说,尼山书院始建于元代,当初是为了纪念孔子诞生建立的。此后的700多年间,书院逐渐发展为研修儒家思想的重要场所。而他现在办的尼山书院是设立在山东各市县图书馆,沿用尼山书院的名称,不同的地区加上地名来区分,比如,济南明湖尼山书院、聊城尼山书院等。
对于书院体制,许嘉璐也有自己的设想:“我们实行‘三不主义’:不建房子、不增加经费、不设编制。利用山东省内市县图书馆设施,咱挂个牌子,场地有了。阅览室,会议室也都能做教室。”按照这个路子,山长许嘉璐的初步目标是,到明年年底,将山东省153个公共图书馆都建成尼山书院。
为什么要建这么多书院?许嘉璐说:“我曾看到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小孩搬着小板凳过来听课,这说明大家对文化的渴求,文化是生活的需要。同时,人们学习传统的东西是为了充实自己,明确人生价值,明白为什么社会上这么乱。”至于书院里讲些什么,讲给谁听,许嘉璐也心里有数。他希望这里成为传播中华文化的大学堂,无论什么年龄、什么知识水平的人都能听到自己感兴趣的课程。除了传统书院讲的四书五经,他还想讲些比较贴近生活、更接地气的课。“围绕着中国传统文化,大家想听什么,我们就教什么。比如,有人想学写对联,书院就开设楹联课;想学做风筝,我们就请老师来讲讲风筝的历史。”书院也不局限于课堂,可以办活动,像文化庙会、文化嘉年华;可以猜谜语、听戏、放风筝。
为了上好这些课,许嘉璐费了不少心思。2012年,许嘉璐牵头建立了山东人文社科研究协作体,当地的大学教授、社科院专家等都加入这个组织。如果想听什么课,人们可以将信息反映到书院,书院就会联系相关老师,被点名的老师也会精心准备讲好每一堂课。
“这辈子就爱干难事”
许嘉璐告诉记者,他是在“忐忑和高兴”中出任尼山书院山长的。忐忑,是因为担心自己没有足够的学问和才能做好山长,不能满足学生们多种多样的需求;高兴,是因为这是激活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好时机。他承认办好书院不容易,“我这辈子就爱干难事,容易的事谁都能干,干吗要找我?”
的确,许嘉璐的一生,一直在挑战困难。1954年,他进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教授“训诂学”。“那是一个很枯燥的专业。”许嘉璐说,“训”,是指用通俗的语言解释词义,“诂”则是用当代的话来解释古代的语言。“训诂”连用,就是用易懂的语言解释难懂的字词,用普通话解释方言。训诂大师陆宗达之孙陆昕曾回忆,当时作为青年教师的许嘉璐,经常来家里做客,跟祖父学《说文》、训诂之学,还在祖父的建议下读《周礼正义》。
在讲台上几十年,许嘉璐桃李满园。后来,因在《百家讲坛》讲述《论语》出名的文化学者于丹就是其中之一。在于丹的记忆中,许嘉璐每次上课都提前到教室,站在那里一讲就是50分钟,从不间断。但有一次例外。当时,许嘉璐表情凝重,讲到一半突然停住。他告诉学生:“实在对不起,同学们,今天我不能讲下去了,因为陆宗达先生病危,我必须马上赶到医院去。这种情况下,我站在这里也魂不守舍。”许嘉璐走后,课堂上很多人哭了。于丹说,虽然许先生欠了我们的课,但是他对老师的那种情,让当时还年轻的我感到震撼。
许嘉璐说讲课是爱好,不管讲台下是一人,还是多人,都会提高嗓音。常 常讲3个小时回家就累瘫了。但一有学生来,就又有神了,像吸了鸦片。走下讲台,许嘉璐也不忘传学问。有一次吃淮扬菜系的“软兜长鱼”,他把经理叫来,告诉经理“兜”写错了,应为月字旁右边一个豆(脰),这个字在许慎的《说文解字》里是脖子后面的意思。长鱼是黄膳,黄膳背上的一条黑带比较软,这道菜吃的就是这部分。
1987年后的10年间,许嘉璐历任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主任,民进中央主席。1998年开始担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从政后,许嘉璐出了几本书,书名都以“未”字打头。如《未辍集》,表示自己现在做了官,对学问还是没有放弃。他的书房叫“日读一卷”书屋,每天不管多忙必会读一卷几千字的古书。《未安集》是谈教育的文集,表示对中国教育事业不安心。《未成集》是对语言文字规范的文集,觉得规范工作还是未尽的事业。所有的“未”包含对传统文化的尊重,也是对更美好的国家及事物的追求与向往。
许嘉璐的政坛生涯也多和教育、文化有关。1993年,全国人大派出了4个组,分赴4个拖欠教师工资最多的省进行执法检查,许嘉璐任其中一个检查组组长。在检查组的推动下,几千名教师在春节前领到了长期拖欠的工资,总额达到1.5亿元。2005年,在对少数民族地区调研之后,许嘉璐所领导的民进中央提交了关于促进民族地区九年义务教育发展、推进民族地区双语教学等4份建议,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对此给予亲笔批示。
2008年3月5日,许嘉璐卸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他曾说退休之后要多陪陪老伴,因为自己已经“30年没陪她逛过公园了”。不过,只要一遇到跟传统文化复兴有关的事,他就坐不住了。这些年,许嘉璐做了中国文化院院长、创办了尼山论坛,现在又兴建尼山学院,几乎每件事都要亲力亲为。因为在他看来,这关系到中 华民族的未来。
全世界都在回归
美国地缘政治学者威廉·恩道尔(下文称恩道尔)在尼山论坛和许嘉璐有一次对话。恩道尔说,“爱”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元素,他认为爱分4种:第一种是男女之间的爱;第二种是家庭之间的爱;第三种是朋友之间的爱;第四种是我们共同的爱。“不管来自中国、美国、德国、法国还是非洲,不同的人种或者不同的文化,都有这样一种共同的爱、共同的神圣火花,这让我们得以为人。”但是,恩道尔强调,现在所谓的“富有”“权势”,破坏了人们的智慧,让人类变得愚蠢,“回到以前中世纪的黑暗当中”。他希望人们以爱的方式、以道德的方式来思考这样的现象,从而进行反思。
“这些话在我心里激起了浪花,得到呼应。”许嘉璐说:“我再提出一个人心的‘善’字,这一点是所有的学说原点所具备的。”许嘉璐认为,中国儒家向人提倡善,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从古人的学说中看,人类共同伦理客观存在,只不过现在被战争、导弹、航空母舰给掩盖了。如果剥开这些东西,再看看人的本性,就是希望稳定、和谐、友爱、安全、富裕这些起码的要求。目前,人性的面纱被彻底撕掉了。于是,有钱了不幸福,甚至有了钱更不幸福。许嘉璐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不管有多少钱,哪怕刚刚登上致富台阶的人,都发现一个问题:口袋鼓了,脑袋空了,伦理丢了,人和人之间几乎慢慢地变成了纯粹的经济关系。这个时候,不管是中国,还是其他国家,都有人提出来“回归”,回归到各自民族的优秀传统中去。“工业社会使人与自然的距离越来越远,人甚至成为机器的奴隶;信息社会虽然拉近了千里之外的人的距离,但总的来说,那是虚拟的、虚幻的。事实上,信息社会是以几何基数的速度拉远了人与人的距离,情感却渐渐淡了,温情越来越少了。”在许嘉璐看来,古人没有见过宇宙飞船和核弹,没有见过手机和互联网,农耕的生产生活却让他们和自然更为亲密,对自然有着更为细致的观察,也就能够沉浸于心,观察、思考、总结人生与社会。因而,古代哲人的体验和学说,更接近客观世界的真实和规律。这让现代人更需要回归。
在回归的浪潮中,中国的广大民众似乎更加迫切。许嘉璐深有感慨地说:“今天社会上的种种乱象,为富不仁的、贫而不礼的遍地都是。有些事情听着让人难以理解,比如讹人、碰瓷,其本质都是因为有些中国人丧失了起码的伦理道德。”究其原因,文革对传统文化的破坏是其一。“文革中,传统文化被看成‘异类’,‘封、资、修’,‘封’是打头的。”许嘉璐说,“从这个层面看,文革的苦果,我们还要再吃几十年。”
所幸,现在整个社会已经开始“悟过来了”。为办好尼山书院,由许嘉璐任院长的中国文化院考察了全国100多家书院。他发现,很多书院创办20多年了,无所依归,文化部不管,教育部不管,但是其学员数量却在逐年递增,每次讲国学,人满为患。“社会对传统文化的需求,特别强烈。”许嘉璐说,“文化热不是上级提倡的,不是党中央发号令的,是人们自发的。当人们觉得日子不能再这么过下去了,天空不能再污染了,贫富之间不能再仇恨了,婆媳之间不能再打来打去了,老爹一死几个孩子不能再马上为拆迁费撕破脸皮了……民众就会自发地反省自我,寻找解决办法。”
到哪里去找?答案仍是:传统。早在2007年,许嘉璐就说过,“《道德经》所蕴藏着深刻而丰富的教诲,对挽救人类灵魂的飘荡不已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中华文明的核心是传统文化,传统文化的核心是伦理道德。“尽管当前中国整个社会是道德严重缺失,可是人们心中还向往着过去那种仁、义、礼、智、信的生活。人们慢慢知道,有钱只是富,富而不贵,只有文化才高贵。”许嘉璐说。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回归传统伦理道德,不仅是人们内心的渴望,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
文化复兴需要百年
听过许嘉璐课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通俗易懂。“我是说大白话的。”接受采访时,许嘉璐笑着对记者说。
许嘉璐认为,文化是人的生活方式,是反求诸己的“内心活动”。因此,百姓的认同情况,实际是优秀传统文化内化程度的体现,是优秀传统文化生活化的反映,是自身文化强不强的最重要的反映。但这是当前最让人忧心的一点。许嘉璐问记者是否看过北美崔哥(著名华裔脱口秀主持人)的节目,他说北美崔哥有一个段子让他印象深刻。“他讲:小时候看地道战,有一句台词到现在记得清楚。问:村口来了多少敌人?答:100多鬼子,200多伪军。看,汉奸比敌人多!”许嘉璐说,为什么有这么多伪军,这就是伦理道德缺失的表现。人心是最难内化的,他认为,老是空谈大同世界不行,要从身边做起,从孝顺父母、关爱邻里、关注弱势群体做起,要让人切身感受到伦理道德能让生活变好。
作为复兴传统文化的倡导者和践行者,许嘉璐在不同场合论述过文化的“死”和“活”。“优秀传统文化不是摆设,不是只供学者研究的对象,而是养成民族灵魂的最好营养。如果一种文化产品只存在于博物馆中,一种文艺形式只存在于舞台上,那么我们就可以说,它们已经死亡了。同样的道理,如果传统文化只存在于学者的书斋里或研讨会上,那么我们也可以说,它已经死亡了。”活的文化在哪里呢?许嘉璐给出的答复是:“文化活在街道上、家庭中、人心里。”他指着记者举了个例子,“你们女孩子穿着高跟鞋走在马路上,一下摔倒了,这时候周围人会有什么反应?”在许嘉璐的观念里,如果没人管,那伦理道德就死了;如果有人打110求助,那说明他内心的道德观活了一半;如果马上有人上来搀扶,中国传统文化才是活生生扎根在人心里的。
所以,许嘉璐认为,现在中国已经迎来了国学的春天,但离它真正蓬勃发展至少还需要50年。优秀传统文化要做到可持续发展,有两个条件:一是学者必须走出书斋,到老百姓中去。“中华传统文化的纯学术化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许嘉璐说,老子写《道德经》不是供学者研究的,是指导社会和人生的。近年来出了不少研究、注释《道德经》的著作,但通常是只见字,不见图,有的只是在书前面印一些老子的图像什么的,太单一了,因而读者很有限。“现在人已经习惯了看电视、看卡通、吃快餐,我们能不能用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用现代的方式,把《道德经》生动活泼地呈现在男女老少面前?”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有越来越多的人走进中小学校,走进城市社区,走进村村寨寨,把看似深奥的道理用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用人人能懂的话语展现出来,唤醒实际还存在于人们心中的文化基因。“只有深入,才能浅出;唯有浅出,才能继续深入。”
传统文化能在当前得以发展的另一个条件是,必须能够回答现实问题。“自古以来,对本民族经典的阐释,都是阐释者以他所处的时代观念和需求为出发点和归宿的。”也正因如此,这种阐释才能被它所处的时代接受,也才能形成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上世纪80年代,许嘉璐讲儒学,经常会有人问:“村里干部联产承包分配不公,孔夫子管不管?”现在又有人问:“我家被强拆了,孔夫子管不管?”许嘉璐认为,从儒学经典中不可能找出解决这些具体问题的办法,但为人处世遵从的准则却可以从古至今灵活运用。“要创新,不能原封不动照搬意思。只有解决当前的问题,传统文化才能长青。”当然,他也承认,儒学也好,中华传统文化也好,不可能解决所有问题。“治国首先是以德治国,但还要以礼治国、以法治国。”许嘉璐说,儒家不排斥法。善与恶的斗争有史以来就有,各个民族都在反思弘扬自己的传统文化,不过就是在善与恶的天平上加大制衡。
采访中,许嘉璐告诉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孔子是我的偶像,他在乱世中拯救人的心灵。”他自言没有孔子那样的才能,但会尽力做出自己的努力。“文化的复兴和建设要比经济建设难得多、长得多,恐怕需要以百年计。而毁掉它,只需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