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璐:唤醒心底的“中国智慧”
“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不管有多少钱,哪怕刚刚登上致富台阶的人,都面临一个问题:口袋鼓了,脑袋空了,伦理丢了,人和人之间几乎慢慢地变成了纯粹的经济关系。这个时候,不管是中国,还是其他国家,都有人提出来‘回归’,回归到各自民族的优秀传统中去。”
全国人大常委会原副委员长、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院长许嘉璐,在10月12日我省举办的“新常态新作为”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专题研讨班上,作了专题辅导报告。10月13日上午,许嘉璐又来到山东大学,为尼山学堂学生授课。当天,他穿着一件白色唐装,温文尔雅,阐述观点张弛有度,循循善诱。面对百余名如饥似渴的学子,他全情投入,原定一个小时的授课,不知不觉间蔓延到三个小时。课后,他接受本报记者专访。
2008年,时年71岁的许嘉璐卸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他曾说退休之后要多陪陪老伴,因为已经“30年没陪她逛过公园了”。不过,只要一遇到跟传统文化复兴有关的事,他就坐不住了。
此后,许嘉璐担任中国文化院院长,参与创办尼山论坛,倡建尼山学院,推动儒学发展,几乎每件事都要亲力亲为。在他看来,这关系到中华民族的未来。“孔夫子70岁对人生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个矩,是治学之矩,儒学之矩,为人之矩。他老人家70岁对人生、社会,乃至宇宙的规律,把握得出神入化,做事情符合一个‘道’字。我仍然在努力追随他,向他学习。”
传统文化隐伏在我们的血脉中
人们认识许嘉璐,多因他的行政角色,其实他还是著名语言学家、教育家,长期从事训诂学、《说文》学、古代文化学、中文信息处理等学科的教学和研究。
自1959年大学毕业留校任教,许嘉璐的行政职务跨过好几个台阶,但“教师”这个角色,他从未放弃过。55年间“有两次中断”,他向记者“坦白”:一次是“文革”期间,6年;还有一次是在国家语委任职时,因工作实在太忙,暂停了教书。一年后,舍不得,又教上了。
“我是一个唤醒者。做学问的人、思考的人,不要把自己当成民众的老师,更不是导师。传统文化的许多光华就在民间。”杏坛上,传道授业解惑诲人不倦;杏坛下,则将目光执着地投向民众,孜孜矻矻。
“老百姓才是最伟大的文化传承者。”许嘉璐说道。他随即举例说明——
湖南发生过一起矿难事故,清理现场时发现了一顶安全帽,一位年轻的矿工在上面写了遗书,除了嘱咐妻子带好子女、孝敬父母,在帽子外沿最显眼的地方,写的是我欠张三多少钱、欠李四多少钱。
“传统文化隐伏在我们的血脉中,丢是丢不了,我看是‘瞌睡了’。连拿破仑都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说当中国这头睡狮一旦觉醒,世界将为之震动。”许嘉璐说道。
记者问许先生,如何定义“文化”?“文化即是人化,文化是人的生活方式,是民族认同的标记和符号,是民族的根和魂。”许嘉璐回答道。
作为软实力的“文化”,常有其物化形式。许嘉璐多次到访山东,在济南的老城里漫步,或在曲阜乡村中调研时,他发现在小巷拐弯处的正对面,时常立着一块石头,上书“泰山石敢当”。“弘扬优秀传统文化,要有扬弃地传承。古人认为,山水皆有灵气,山石挡煞,古巷清幽,这都是老祖宗留下的遗产。”许嘉璐说道。
“我小时候在北京,听到很多农谚,早看东南晚看西北,山戴帽雨涛涛。包括我们24节气,在黄河流域,一到惊蛰天上就打雷了,于是惊动了蛰伏在土下过冬的动物,蛇要出来,昆虫卵要孵出。这都是古人观察自然的经验,知晓了人和天的关系,人不能定规律,要顺着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家庭社会也要和谐。”许嘉璐说道,这都是古人的智慧,不能忘了老祖宗、丢了传统。
之所以强调慎终追远,在许嘉璐看来,不管是标记还是符号、是根还是魂,文化基因里都蕴藏着我们文化的特质,而所谓特质是独有的。
“中华文化五千年传承不断,如果从有文字记载的殷商追溯起来,可以发现,真正陪伴我们至今的文化是在农耕时期形成的。”许嘉璐说,那个阶段,人们对天、地、人的观察最为直接、细致、全面,带有永恒性。
“在此前的游牧时期,人们不断迁徙,父母与子女之间少有传承;而工业文明时期,人们天没亮就出门,天黑才回家,生产技能和工具都是工厂里的,跟家庭的关系疏离了。只有在农耕社会,为了可持续发展,人们必须聚居合力,家庭必须传承有序。”许嘉璐阐释道,在那个时期,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形成了尊天、重地、敬人的文化,这是中华文化的特质。
回归文化之“底层”
源远则流长,许嘉璐认为,“中华文化在发展过程中,犹如黄河之水,在奔腾向海时沿途大小河川纷纷汇入,愈向东流其势愈大,遂成大河。如果我们放眼永无尽头的历史来看,就可以看出,中华文化的这一趋势至今也未中止,以后也不会终结。”
而要把握文化的特质,首先要将文化条理化,许嘉璐将之分成三层:
表层文化,是人们在物质生活上所体现出的好恶、取舍,主要是围绕着衣食住行问题,即服饰、烹调、器皿、建筑等,这实际上是人类运用物质以满足各种需要的形态。但不是物质文化,因为物质本身不是文化。
中层文化,是指风俗礼仪、文学艺术、学术宗教、制度法律等。有些人称之为制度文化,有失偏颇。因为制度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如果说风俗是一种无言的制度,礼仪是一种社会规范,那么文学、学术都与制度无关。
底层文化,是最核心的,是指人生观或者说价值观、道德观或者叫伦理观、世界观和审美观,实际上包括了对待人与社会、自然,现实与未来关系的态度。底层文化为全民族所共有,它的精神总是投射到中层和表层,不像中层和表层那样,不同地域和行业可以有自己的特点。
“任何文化,表层是最易发生变化的。道理很简单,因为它与人们的日常生活、与社会的物质条件关系太密切了。生产力和生产方式一经变革,人们的衣食住行就要跟着变化。”许嘉璐解释道。
中层文化变化的速度仅次于表层,随着时代的变迁,随着文化与异质文化交融的加深,礼仪、风俗、艺术、宗教、法律、制度等也相应地演变。表层与中层文化的每一次演变,也就是向前进了一步。
许嘉璐认为,惟有底层文化,因为经过了数以千年计的表层和中层的反作用而不断地“修订”、加强,已经深深根植于民族的血液中,所以极难改变。但是,表层和中层对于底层有着反作用,表层和中层变得久了,也动摇底层文化。
由此理论来对接中华文化,许嘉璐解释道,“中华文化在表层、中层和底层形成了一个庞大而严密的体系,这是中华文化历久不衰的内在原因。”
在许嘉璐看来,中华文化核心之核心是道德,即“内心”生活。中华传统道德,历史悠久,博大精深,而且系统细腻,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
虽然当前社会面临不少道德问题,有些行业得了“三浮病”,浮躁、浮夸、浮肿,还不断出现令人揪心甚至愤怒的事情,有些人丧失了起码的伦理道德。“但无可争议的是,人们心中还是向往那种仁、义、礼、智、信的生活的。”许嘉璐强调道。
“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不管有多少钱,哪怕刚刚登上致富台阶的人,都面临一个问题:口袋鼓了,脑袋空了,伦理丢了,人和人之间几乎慢慢地变成了纯粹的经济关系。这个时候,不管是中国,还是其他国家,都有人提出来‘回归’,回归到各自民族的优秀传统中去。”许嘉璐说道。
文化是人的生活方式
“古人没有见过宇宙飞船和核弹,没有见过手机和互联网,农耕的生产生活却让他们和自然更为亲密,对自然有着更为细致的观察,也就能够沉浸于心,观察、思考、总结人生与社会。因而,古代哲人的体验和学说,更接近客观世界的真实和规律。这让现代人更需要回归到优秀传统中去。”许嘉璐说。
作为复兴传统文化的倡导者和践行者,许嘉璐认为,“优秀传统文化不是摆设,不是只供学者研究的对象,而是养成民族灵魂的最好营养。”
许嘉璐认为,文化是人的生活方式,人人都作过贡献。“文化在哪里?文化在街道上,在公园里,在家庭中,在人心里。”
“中华传统文化的纯学术化,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连农村老太太都知道仁义礼智信。孔夫子当年留下来的著述,在当时都是大白话。《论语》的传统也一直流传下来,例如朱熹的著作今天一看就明白。”许嘉璐在先哲那里得到了“雅俗本应互动”的道理。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怎么把儒家的、稷下的文化,化成今天的语言,结合老百姓的生活实际传授,加上各种文化创意。不能说儒家很艰深,是我们掐断了自己传统文化的脐带,我们的教育系统教得太少了。”许嘉璐说道。
许嘉璐曾调查过职业专科毕业学生的古文阅读情况,“《水浒传》看不懂,《西游记》更是半懂不懂。碰到诗词也似懂非懂,总之就是不懂。”
“说传统文化已经将死了,这个标准不是看它是否在高等学校的课本里出现,而是在民族的记忆里是否还有。”许嘉璐说道,其实,老百姓讲的“仁义”和孔孟所述的“仁义”相比,大体是一个系列。
“传统文化没有完全丧失。在山东做了多年的‘四德工程’中,村头贴一张‘孝德榜’,弘扬孝文化,村民一呼百应,古风犹存。在尼山书院,我看到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小孩搬着小板凳过来听课。这些都说明民族记忆还在,传统文化不是将死,它的生命力活泼地在我们的生活中跃动。”许嘉璐感慨道。
“大家对文化的渴求是生活的需要。当人们觉得日子不能再这么过下去了,天空不能再污染了,贫富之间不能再仇恨了,婆媳之间不能再打来打去了,老爹一死几个孩子不能再马上为拆迁费撕破脸皮了……民众就会自发地反省自我,寻找解决办法。”许嘉璐说。
对于如何从优秀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许嘉璐予以支招:“首先我们要继承,没有继承,何谈创新。但也不能轻视表层,表层渗透会撼动中层,底层也会动摇,民族就失去灵魂了。”
在实践的磨练中转化
许嘉璐认为,优秀传统文化要实现创造性转化,学者必须走出书斋,融入到老百姓中去。
“近代以来,特别是近百年来,优秀传统文化从书斋中,移到了生活、课堂上。随着西方的观念、体制、机制传入中国,我们也在逐渐意识到人家的优势优点。至今,世界上著名的专家、学者都是关注当今、当下的。他们的功夫是在书斋中、课堂上做,但他们研究的内容、学术成果的传播,以及西方传统文化的成分,都是在民间的。我们现在是补课,怎么样用世俗的、习惯的模式,走出书斋、走向民间。”许嘉璐说。
“首先,要看到民间的渴望和需求,能让学者有地方去,有听众。同时,学者也需要努力,那就是如何用老百姓的话,讲优秀传统文化,讲优秀传统文化和他自身的关系。这本身就是一种转化,这种转化,也不是在设计师和书斋里去转的,是在实践的磨练中转化。”许嘉璐强调。
“山东的尼山书院,遍布全省,乡村儒学也在通过尼山书院这个平台推动,现在已见成效,讲师团、志愿者越来越多,喜欢它的人越来越多。然后,在乡村儒学和尼山书院里,来接受传统文化的人,也越来越多,这需要一个过程。”许嘉璐欣慰地说,山东有九千七百多万人,要实现全覆盖,仍需不懈努力。“我对我学生的要求,是既要当专家,也应该当宣传家。这里面,就个人来说,也要不懈地努力。”
许嘉璐希望尼山书院能成为传播中华文化的大学堂,无论什么年龄、什么知识水平的人都能听到自己感兴趣的课程。“围绕着中国传统文化,大家想听什么,我们就教什么。比如,有人想学写对联,书院就开设楹联课;想学做风筝,我们就请老师来讲讲风筝的历史。”书院也不局限于课堂,可以办活动,像文化庙会、文化嘉年华;可以猜谜语、听戏、放风筝。
作为一位78岁的老人,许嘉璐依然坚持亲自动手,为学生讲课或为讲座制作演示文件。这位“不落伍“的老人,对“互联网+”时代也有着自己的理解。“我想,无论是齐鲁文化,还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整体,都不要忘了今天利用互联网的方便。”
可以用手机终端,不拘形式地传播优秀传统文化的魅力,有讲座、有故事、有图片、有视频,推送到手机用户当中。“在这种情况下,就变被动为主动。我想这样,优秀传统文化不仅仅在山东可以很快地复兴,而且在全国有带动示范作用。”他畅想道。
创新不能没有根系
优秀传统文化创新性发展,除了让越来越多的学者走进中小学校,走进城市社区,走进村村寨寨之外,还要求他们把看似深奥的道理用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用人人能懂的话语展现出来,唤醒实际还深藏在人们心底的文化基因。“只有深入,才能浅出;唯有浅出,才能继续深入。”许嘉璐说。
“现在儒学实验,尼山书院红红火火,老百姓的检验比任何权威机构的鉴定要可靠。当然,这当中需要沉静,只有静下来思考,我们才能有宏观的把握,由宏观向微观清晰的思维。”许嘉璐说道。
创新无处不在。今年4月,许嘉璐到曲阜,在孔子文化研究院的一位厨师身上,得到一些启迪。这位厨师业余时间爱好捏泥人,许嘉璐得知后,提议他捏一些孔子、孔子弟子、六艺泥塑。没想到,这位厨师果然做出一套泥塑,栩栩如生、童趣盎然。
传统文化创新,还要打破壁垒。“雅俗可以共处,但绝对不可以媚俗。”许嘉璐说道,周润发演的《孔子》没有叫响,“我看他是有所顾忌,没有破壁而出。”
“我们每年出口的春卷7.7亿美元。我从20年前出国吃春卷,到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同理,传统文化的每层都需要有创新,这个创新不是背离根本,而是形式上让人能接受。”许嘉璐说。
创新也可借助外力,但需加强消化。“近年来,饮茶成为一种全国性的文化现象,于是各种茶艺表演层出不穷。我对现在流行的茶艺表演基本上是否定的,找一堆穿旗袍的漂亮姑娘,旁边也有古琴在弹奏,然后冲茶,这哪是品茶。”
创新更需有根系。许嘉璐举例,改革开放后,很多人到美国留学,他们大学毕业出去,带着中华文化的风俗习惯,他们的子女却没有,完全是本地化的,因此在他的小家庭里代沟是很深的。这些第二代移民身上是表层渗透,捍卫了中层,但他想皈依,却由于与生俱来的黑头发黄皮肤,虽然入了美国籍,但也容易遭到主流文化的排斥。“底层文化一旦动摇,民族就没有灵魂了,那就成了一群盲目的劳动力。”
“走出去”贡献中国智慧
许嘉璐认为,优秀传统文化要实现可持续发展,还必须能够回答现实问题。“自古以来,对本民族经典的阐释,都是阐释者以他所处的时代观念和需求为出发点和归宿的。也正因如此,这种阐释才能被它所处的时代接受,也才能形成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
“现在我们的文化工作还处在一个自动自发的阶段,应该有专门的机构,有明确的目标,治理方针政策的设计,要有制度设计。文化发展之路没有终点,它既是国家的战略,又是民族命运所系。”许嘉璐说。
对于优秀传统文化“走出去”,许嘉璐认为,我们一定要加快步伐,软硬结合。“世界面临着一个转折期,这个转折期可能是一场革命。”
什么转折期呢?记者追问。
“260多年来以西方的观念和目标为宗旨的文化统治了全世界。到经济领域是以最小的成本换取最大的利益;在哲学领域是,非此即彼,有我没你。如此运行了260多年,现在转了,因为西方人已经感到不行了,走不下去了,很多人呼吁要从中华文化里吸取营养。”许嘉璐解释道。
“遇到这一转折,中华文化应该和世界所有文化对话,可是我们没有作好准备”许嘉璐说,其中的核心是人才。全国人民的文化素养提高了,知识分子的文化素养提高了,这时手里的设备和头脑中的技术就可以成倍地发挥作用。文化的强大不仅能够增强精神实力,还可以增加经济实力。“文化”已经成为当今经济全球化过程中重要的出口产品。
文化的冲撞并不只有相斥的一面,绝对的抗拒只能加剧民族文化的衰败。“特别是像中华民族这样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文化,更应该在对抗中认真学习对方文化中先进和优秀的东西,以充实自己,发展自己。”许嘉璐说道。
许嘉璐认为,近代以来,中国对世界的贡献可以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贡献劳动力,快走到结尾了。第二个阶段是贡献知识,包括各种专利、技术创新。第三阶段是贡献智慧,这个智慧就是人类如何处理人和自然、人和他人、现实和未来、身和心这四大关系。这是人类最高的智慧,也是在未来中华文化基因能为世界作的最重要的贡献。“到今天为止,这一过程还远远没有结束。”许嘉璐说。
许嘉璐先生一讲就兴奋,就忘了时间,精神矍铄的老人保持“我有使命不敢懈怠”的状态,优游涵泳于传统文化的海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