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故乡的“儒学实验”

27.02.2015  13:47

一代圣人、万世师表的孔子,诞生于尼山。

尼山地处山东曲阜市和泗水县交界处,山并不高,海拔只有340米。但四围群山拱峙,呈“万山朝尼”之壮观。

从2013年1月起,一批北京、济南的专家学者,来到尼山脚下的泗水县圣水峪镇,自带干粮、自掏路费,为农民办起乡村儒学讲堂。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跟踪调查一年发现,这种内容和形式贴近百姓的“乡村儒学实验”,深受群众和基层干部欢迎,也引起国内外的广泛关注。记者在调查过程中,充分感受到专家学者和当地儒学义工的信心和执着,也真切地感受到儒学回归乡村后的喜人效果。

但由于“乡村儒学实验”的时间还不长,一些做法还有待于在实践中进一步完善,而一些困难和问题则需要政府助力才能解决。

送儒学下乡

这些致力于“乡村儒学实验”的专家学者,是山东尼山圣源书院聘请的专家。常年为农民讲课的,主要有赵法生、张践、王殿卿、刘示范、颜炳罡、张颖欣、陈洪夫、孔为峰等10名教师,分别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人民大学、北京青年政治学院、山东大学、山东师范大学、山东青年政治学院等科研院所和高校。

本刊记者了解到,乡村儒学讲堂已在圣水峪镇的北东野、官庄、小程子、皇城、毛沃、椿树沟等8个村开办,并且形成固定化、常态化的机制。学者们的讲课不是单场的报告会,而是每年24次,每半月一次,农忙时节也不间断。

这些学者们称自己是“儒学义工讲师团”。中国社会科学院儒学研究中心秘书长赵法生告诉本刊记者,他们志同道合,胸怀着一种振兴和弘扬儒学传统文化的情怀和使命,不为名,不为利。两年多来,老师们自付的路费、餐费和捐助农村困难党员和群众的钱物就有3万多元。

学者们经常走进村民家中,与他们拉家常,帮助失学儿童恢复学业并帮助孤寡老人解决生活困难。有些村民看见教授,就说“讲道的兄弟又来了”。

本刊记者在北东野村和官庄村看到,有的农民给老师送新下来的地瓜、花生尝鲜,有的请老师去家里吃饭。

让儒学走出高高的象牙塔回归社会,是这些学者们的共识和追求。但在开课后他们发现,给农民讲课的难度要远远大于给研究生上课。农民需要生动活泼和深入浅出,要是听不懂半途就退场了,下次就不会来了。

为此,他们从人们普遍关心的孝道开始,采取故事化、生活化、互动化的授课方式,用老百姓能听懂的通俗语言,联系农民身边的人和事,来阐释儒家的价值理念。

浇开仁孝礼义之花

在泗水县圣水峪镇的8个村,每逢儒学讲堂开讲的日子,到处可见这样的动人场景:男女老幼,济济一堂。既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怀抱孩子的妇女。夏天,有的光着膀子,有的坐着马扎。讲诵儒学经典,浇开仁孝礼义之花。马来西亚华人儒学学者陈启生和台湾地区佛光大学教授谢大宁对此感叹说,他们仿佛看到当年阳明后学民间会讲的盛况。

“乡村儒学实验”以儒学讲堂为依托,试图构建一个中国乡土版的儒学教化体系,将知行合一、氛围营造贯穿其中。主要包括以下内容和环节:

首孝道。孝悌为仁之本,乡村儒学讲堂开始的话题围绕孝道进行,讲解父母的恩德,行孝的好处,使村民知孝、重孝、行孝。学者们把重点放在孝道实践方面,对于村民中的孝道模范给予奖励,唤醒村民的孝亲敬老之情。对来听课的孩子,每人布置一道家庭作业,要求每天帮助长辈做一件事,包括饭前给爷爷奶奶搬凳子,或给爷爷奶奶叠被子。北东野村一年级小朋友庞传奇,年龄小不会叠被子,就每天给有腿疾的奶奶端便盆。

讲经典。儒学课堂以讲经为主,通过经典讲习向村民传授儒家的价值观和人生观。最先讲解的《弟子规》,群众很欢迎,不少村民还给自己的孙子或者外甥要一本。由于目前的《弟子规》注本不太令人满意,赵法生用一个月时间重新注释并自费印刷了2000多本,解决了急需的教材问题。

习礼仪。在开展《弟子规》读经教育的同时,引入礼仪教育,请礼仪专家给老百姓讲授和演示一些基本的儒家礼仪,比如成童礼、开笔礼、冠礼、婚礼、射礼、奠礼等等,并在课堂上教导乡亲们行礼如仪。乡村儒学讲堂的课堂制定了课堂仪规,所有听众课前首先向孔子像行四鞠躬礼,再向讲课老师行二鞠躬礼,青少年还要给长辈们行敬长礼。

倡乐教。移风易俗莫善于乐。讲堂请来志愿者给村民教唱“跪羊图”等孝道歌曲,并录制了一些优美的家庭伦理歌曲定期在村里播放。为了使得乐教经常化,学者们从常来听国学的孩子中挑选了二十几个小学生组成一个国乐团,孩子们每周末都到尼山圣源书院学唱歌曲,并经常在国学课堂上为村民演唱。

立乡约。目前各地农村虽有一些乡规民约,但多是村干部单方面提出的对于村民的强制性要求。“乡村儒学实验”探索的新“乡约”,内容主要包括孝道、齐家、睦邻、公益、环卫、持戒、权利等内容,充分体现儒家教育中“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精神,将乡约变成村民砥砺道德和人生向上的手段,并选出德高望重的村民作为乡约的约长,来监督乡约的执行。

重熏陶。在村里设立传统文化宣传栏,墙壁上书写修身齐家格言。村里的大喇叭每天都定时播放《弟子规》与音乐光盘,使整个村子浸透在浓郁的文化氛围之中。学习《弟子规》半年后,为了检验学习成绩,学者们组织村民有奖背诵比赛,村民们争先恐后踊跃参加。年底由全村村民投票,评选孝亲媳妇、模范公婆、和谐家庭,给优胜者披红戴花现场发奖,然后介绍他们的家道家风和先进事迹,使大家学有榜样。

“乡村儒学实验”之所以受到农民欢迎,关键在于将儒学重新变成乡村的内生性教化活动。学者们将村民划分为不同学习小组,选出组长组织学习活动,并开展不同小组之间的学习竞赛。

面对乡村文化的“崩坏”

专家学者们进行“乡村儒学实验”的动力,来自他们对当前乡村文化生态崩坏的理性认知,更来自他们作为当代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

赵法生认为,传统中国乡村是一个独特的社会文化生态系统,它的最突出特征是“伦理本位,职业分立”。但由于五四以来的反传统文化、后来的人民公社制度和文化大革命,与后来工业化、城市化进程等因素相叠加,客观上造成了乡村信仰的“空心化”和整个乡村文化生态的崩坏,既失去了传统的儒家伦理秩序,又缺乏现代法治理念。:瞭近年来,我国农村老年人的生存现状更加激发了学者们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据华中科技大学《农村老年人自杀的社会学研究》提供的调查数据,中国农村老人的自杀率是世界平均水平的四到五倍。因为各种条件的限制,中国95%以上的乡村老人选择居家养老,儿女的孝心和家庭的关爱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希望之所在。因此,孝道观念在青年一代心目中的淡薄乃至消泯,才是中国老年人生存现状严峻化的根本原因。

在孔子诞生地的泗水县,老年人的生存状况不容乐观。据赵法生等学者在圣水峪镇北东野村的调查,北东野村70岁以上的老人62位,其中80岁以上的22位。尼山圣源书院想从中挑出部分困难老人给予补助,但村干部说不困难的老人占不到10%。事实上,村里老人住的房子是最差的,被称为“老人房”。如果老人还能下地干活,境况还过得去,一旦失去劳动能力,或者老来得病,就会被看成是家庭包袱。村里一些先富起来的人,其老父老母处境同样惨淡,有的人甚至不愿意给自己的老父亲缴纳每年几十块钱的新农合基金。

中央民族大学教授、尼山圣源书院首任院长牟钟鉴认为,“乡村儒学实验”的目的是实现中华文化“魂”与“根”的对接。博大精深的中华传统文化是中华儿女的魂。由于近代落后而引起的文化自卑及文化偏激情绪,对儒学与传统文化全盘否定,一味崇拜西方文化,使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在一定意义上已成为“游魂”。当务之急,是要让“魂”回归于根。这个根在民间,在老百姓的心。

人心工程”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副院长颜炳罡说,重建乡村儒学教化体系,把儒学讲到农民心窝里,是一项重在让人心起变化的“人心工程”,需要有一种坚韧不拔、一步一个脚印的钉钉子精神,任何想求速成、立竿见影的做法,都只能适得其反。

专家学者们在山东泗水县的“乡村儒学实验”并非一帆风顺,更非一蹴而就。经过实地调研摸底,他们选择先从北东野村做试点。乡亲们一开始对这些学者不信任,问:办班收钱吗?课本收费吗?

为了鼓励农民走进儒学讲堂,头几次课,专家学者们向坚持听课到底的村民每人发放一个小礼品,如肥皂、毛巾或者脸盆。后来,来的群众多了,村干部就主动将礼品让给群众。每次讲课都要点名,对听课率高或在课堂上与老师积极互动的农民也给予奖励。

赵法生深有体会地说,他们的乡村儒学教化决不是全面的“复古”,而是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紧密融合,是对二者的“打通”。要让农民对这种新儒学理念入脑入心,就必须一个村一个村扎扎实实地去做,见到一个村的成效后,再做下一个村。用了两年多时间,他们只发展了8个村,但能辐射到圣水峪镇一半的村庄。

本刊记者调研发现,培养、带起一批当地的儒学义工教师至为重要,这既关乎乡村儒学讲堂的成败,又直接关系到能否长期坚持。儒学讲堂的做法是,第一年先由专家学者主讲,开好头、起好步、打好基础。同时,专家学者们用带徒弟的方式培养当地儒学义工教师。到第二年,当地儒学义工教师就能登台讲课了。

他们对当地儒学义工的选择很严,人员以当地退休教师和退休干部为主,标准是:热爱儒学传播、有较深的功底和讲课能力、责任心强。目前,当地义工教师已经是授课主力。专家学者们今后的工作重点,就是做好对这些教师的培训、指导和提升。

据了解,当前的农村儒学热、国学热正在兴起,但求速成的现象也已出现。某地2014年10月份在准备不足、教师不足的情况下,仓促宣布村村建起儒学讲堂。结果此事归旅游局管,请的是导游讲课,老百姓听了不到一小时,人就走了一大半,村支部书记罚款也没有用。初衷虽是好的,但形式主义、一阵风式的儒学传播要不得。

“教授们的班可管用了,

可千万不能停啊!”

据泗水县圣水峪镇党委书记孟昭峰介绍,专家学者的“乡村儒学实验”才两年多,但已给农村带来一系列可喜变化:

一是打娘骂老的风气被刹住,孝亲敬老风气渐浓。原先让村干部最头疼的问题是许多村民不孝敬老人,但镇村干部又无可奈何。儒学教化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由内到外的过程。讲堂开办的头半年好像没看到明显效果,但到了2013年春节前后,孝亲敬老之风就显现出来了。本文来源:瞭望观察网

在北东野村,一个老太太有三个儿子,原先约定每人每年给老人200块钱,可二儿媳不但不交,反而说婆婆偏向老大和老三。听了一年的儒学讲堂后,2013年大年三十,二儿媳不仅按时足额给婆婆交养老钱,还请婆婆到她家过年。婆婆正月初一跑到村委会主任家里,高兴地说:“教授们的班可管用了,可千万不能停啊!”

二是家风的改善带动了村风的好转。邻里关系变好了,酒后骂街的现象不见了,小偷小摸没有了。

三是村容村貌大为改观。以前乱倒生活垃圾、乱堆放柴草现象普遍,造成村庄“脏、乱、差”,而现在村容村貌焕然一新。

四是干群关系明显改善。原先村干部和群众吵架是家常便饭,动手也不鲜见。2003年全镇农村电网改造,需要砍伐村子里的一些树,但几个村的村民不许动自家的树,导致农网无法改造。但2014年的农网改造却进行得很顺利,没有一家出来反对。

北东野村支部书记庞德海说,原来认为农民天生就是油盐不进、四六不分,是教育不好的,现在来看不是这样。官庄村村委会主任汤金金也说,人若不要脸,神仙也难管。听儒学讲堂后,“不要脸”的村民越来越少,随着言行改变,整个风气也在变。“要脸”就是知廉耻,它让人心变得柔软了,这正是儒学教化的力量。

文化部政策法规司司长饶权现场听了乡村儒学的讲课后表示很受震动。他说,“乡村儒学实验”把讲堂设在群众家门口,并组织开展道德实践活动,让传统文化焕发活力,发挥了时代价值。可以说打通了传承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的“最后一公里”,实践了一种新模式,值得在全国推广。

期待政府助力

山东“乡村儒学实验”经过两年多的实践,已受到社会广泛好评和认可,山东各地兴办乡村儒学的热情和积极性空前高涨,青州市、茌平县、新泰市、历城区等7个县市区也已办起儒学讲堂试点。但赵法生等专家也坦承,“乡村儒学实验”发展到今天,他们有满满的信心和坚持,也有一些问题和困难亟盼政府助力解决。

讲堂是乡村儒学开展的主阵地,是当前乡村超越传统祠堂的公共文化场所,也是使乡村儒学宣讲固定化、常态化的基本保障。目前,泗水县8个开办儒学讲堂的村,宣讲场所有的是借用村委会办公地,有的是借用学校教室,有的则借用奶牛场的厂房。场所的不固定会直接影响到乡村儒学的长期扎根发展。据估算,每个200平方米的讲堂,投资大约需要15万元。一个乡镇,一般建5个中心讲堂,就能辐射全镇。建议将儒学讲堂场所建设纳入政府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加以解决。

未来乡村儒学若在更大范围内推广,就需要大量的当地儒学义工师资。现在,泗水县的义工师资全是无偿服务。尼山圣源书院拥有国内外著名儒学专家学者80多人,已为全国20个省市自治区培训国学师资2000多人。为保证乡村儒学长期可持续发展,政府可以购买服务的方式给予义工教师一定的报酬。

此外,乡村儒学教材尚待体系化,教育、出版部门可以统筹资源,给予立项、基金方面的支持。目前在乡村儒学实验阶段,《弟子规》等教材的编写、出版都是靠学者自编自费印刷。他们正在编写的教材,有精选版的《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朱子家礼》《童子礼》《颜氏家训》等。但光靠学者自费出版,长远看已不能适应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