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士”张士平:70岁隐匿农村 缔造一家世界500强
张士平,摄于山东魏桥创业集团旗下在邹平县的一家纺织厂。摄影/Qilai Shen
我们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推开数道大门,进入山东魏桥创业集团内部一间隐秘的餐厅吃饭。房间里宽大的座椅和精美的餐具看上去与北京的高档餐厅没有区别。这里是中国东部山东省邹平县的郊区,黄河就从不远处绕城而过。但这个人口不足百万的工业城市看上去并不是一个适合于度假的地方。此时,窗外是漫天飘落的大雪,视线所及之处全是密集的工业厂房,远处有一排巨型的电厂冷却塔,一片灰色的高层公寓刚刚建成,道路上穿梭的大多都是卷着泥土的重型卡车。
相比窗外,面前的这桌饭菜令人惬意了许多。一道盛在点着火的瓷器罐子里的海鲜汤过后,我们开始享用公司自己饲养的羊肉和种植的新鲜蔬菜。我的正对面站着一名谨慎而训练有素的服务员,在空闲的时候,她笔直地站在距离桌子两三米的地方,双手交叉握在腰间。
在听到我们开始谈及那艘大船时,这名服务员适时地打开了墙上的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着魏桥创业集团自建的电视台编辑过的有关于该公司从遥远的非洲运回铝土矿石的新闻报道。这个节目的形式非常像中国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只是两名主持人表现地更加热情洋溢。“这是中国人第一次真正把铝土矿石运回来。”我身边这位70 岁的亿万富豪张士平开始说话了。他把一大块山药整个塞进嘴里,用浓重地方口音的山东话告诉我,做成这件事情他只花了2 亿美元,前后不足一年的时间。
从苹果手机到波音客机,铝已经变得无处不在。中国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铝生产国,其产量超过全球的一半以上。但是绝大多数的中国铝生产商需要从国外进口铝土矿石,尤其是包括魏桥在内的那些位于东部沿海的公司,它们的原料几乎全部依赖于进口。这个局面与铁矿石类似,而此前中国的两家该行业里最主要的国有公司中国铝业公司和中国电力投资集团历时数年、花费巨大的努力看上去尚未见效。相比之下,用张士平自诩的“奇迹”一词来形容他的非洲行动看上去并不夸张。为了谋求在世界上最大的铝土矿资源商力拓公司(RioTinto)的董事会里占有一席之地,2008 年中铝出资140 亿美元获得了力拓9.8% 的股权。
但是直至今天,这笔投资不仅大幅缩水,而且也没有带来明显的战略收益。去年力拓放弃中铝提出的巨额增持计划并且转投对手必和必拓(BHP)的举动,更是让中铝争夺话语权的愿望走向了破灭。中电投也于2008 年在几内亚投下棋子,当时《人民日报》的报道称,该公司一期投资390 亿元开始建设一座年产能约1,300 万吨的铝矾土矿厂,以及氧化铝精炼厂、专用港口、燃煤电站和公路等基础设施,但是该公司给出的投入商业运营的时间最早要到2020 年年底。
张士平之所以引人关注是因为其通过30 年的努力在商业上获取了巨大的成功。他目前担任董事长的魏桥创业集团同时掌管着两个巨大的王国—纺织业的魏桥纺织股份有限公司和铝业的中国宏桥集团有限公司。这两家公司分别在不同时期成为了各自行业内全球生产规模最大的企业,并且它们都已经在香港上市。
该集团拥有12.3 万名员工,去年的营业收入达到457.57 亿美元,接近3,000 亿元人民币。自从2012 年进入《财富》世界500 强榜单以来,其排名不断蹿升,2015 年该集团已经居于第234 位。它也是106 家中国上榜企业里较为罕见的民营公司之一。其家族持有的股份如今价值连城,被称作山东首富,而该省的经济总量目前位列中国省份排名的第3 位。魏桥生产的牛仔布充斥全球,90% 的苹果手机壳体所用的铝板材料均来自于张士平的工厂。
张士平从纺织业起家,从一家籍籍无名的小型油棉厂成长为世界最大的纺织企业。这些24 小时轰鸣作响的纺织机创造了该公司从未有过的辉煌。 摄影/Qilai Shen
身处两个极为糟糕的行业,张士平却具有惊人的赚钱能力。纺织业自从2011年起便开始遭遇到巨大的滑坡,如今这个势头并未好转,该行业的景气指数长期排在所有行业的末尾。而铝业是目前全球供给过剩最为严重的产业之一,去年的一份报告显示,在世界各地的仓库里堆积了1,000 万吨甚至更多的铝材。这些铝材足以生产出15 万架波音747 型喷气客机或者7,500 亿个易拉罐。张士平对两个产业做出了不同的调整。他小幅收缩了纺织业的规模,令其利润保持不减;反而加大了铝业的扩张,用三年的时间将规模扩大了一倍以上,张士平的公司几乎是这一时期里全球铝业少数还在扩张的企业。事实上,国际巨头最近三年宣布减产甚至关闭的产量高达数百万吨。2014 年,中国宏桥超过巨头俄罗斯联合铝业公司,成为了全球产量最大的铝制造商。虽然这个令张士平感到兴奋的荣耀并未持续太长的时间。2015 年上半年,中国政府在对国有资产的重新洗牌中将中电投的270 万吨电解铝工厂剥离给中铝,此举令后者在账面上以微弱优势超越张士平的公司,成为了全球产能第一的铝生产商。但来自于高盛集团的报告称,中国宏桥依然是当下全球铝业中少数可以维持利润者,甚至是唯一的一家还在赚钱的公司。另外一些研究机构盛赞在铝价重挫之际,中国宏桥是世界上最好的铝业公司——它有最先进的工厂和最有效的成本管理体系。
但张士平被更多人知晓,是由于他一度被看作是中国近现代商业史上的一个独树一帜的符号。他做了一些被外界认为是不同寻常、胆大妄为的事情,更加重要的是,他获得了成功。简单说,中国内陆目前运行着的唯一一张电力输配网络,其主导者是国有公司国家电网。其经营区域的覆盖面积接近中国国土的90%,但是在其覆盖范围内的山东省邹平县的一大块区域里,张士平因为不断扩大的公司规模而自建发电厂和独立的输电网络,令其游离于强大的国家电网的管控之外。这样的事情,此前没有人敢做。2012 年,在一轮破除垄断、改革电力制度的呼声里,张士平意外地作为抗击垄断势力的先锋而被推进了舆论的漩涡。他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变得声名鹊起,以至于目前所有关于他的新闻报道几乎都是同一个主题。
遗憾的是,没有几个作者真正见过张士平。自从2012 年起,一贯低调的张士平变得更加神秘。他深居简出,拒绝接受所有媒体的采访,并且要求他的子女和下属做同样的事情。由于难以忍受长途飞行,张士平几乎不出远门,而且很少参加企业家圈子的活动,公开露面的机会更是稀少。即使露面,他也不说话。
这次为我牵线搭桥的人非常认真地说:“张士平在商业方面的才华和价值几乎被完全忽视了。”这位仅仅读完了初中的商人,拥有极为朴素的经商哲学。如果说张士平是一位天才,那么他就是深谙简单之道的天才。张士平称,做再大的企业与卖青菜都是异曲同工的—“低买高卖,中间不浪费”。
他早期的成功来源于自己对于效率管理的深刻理解和严格执行;他把成本控制做到了极致,这令他在如今两个被认为无利可图的行业里依然游刃有余;让他人感到棘手的政商关系,对于张士平来说并不是什么阻碍,他总能够找到两方最切实的需求,并且将它们统一起来,但他的确不会总是对官员言听计从;张士平懂得拒绝诱惑,他发誓此生不会跨入利润丰厚的房地产行业,绝不染指其可以轻易进入的期货交易,并且对金融和互联网态度冷淡。他甚至在政府的授意之下,曾经有机会创办属于自己的私有银行和太阳能电池工厂;他明白自己所知有限,并且坚持量力而行,正是这种自知之明,将真正的智者与只是自以为聪明之辈区分开来。
年近暮年的张士平比同龄人看上去都要年轻许多。他拥有魁梧强健的体魄,粗壮有力的臂膀把西装撑得鼓鼓的,不仔细看,你很难发现他头上的几丝白发。这与他青年时期从事体力劳动以及热爱运动关系很大。他曾经是全县万米长跑的季军,仅仅是输给了得过全省冠军的两名职业运动员。
但是另外一些“锻炼”则显得超出了普通人的极限。1968 年,22 岁的张士平被下放至山东德州庆云县劳动改造。
时值文化大革命初期,张士平因为号召工厂职工成立“红色联合战斗队”,为其车间遭到迫害的老师傅打抱不平,而受到了处分。那段为期4 个月、在庆云县拓宽黄河河道的经历令张士平此生难忘,他认为那时吃尽了“人间之苦”。
去之前张士平从家里带了两件衬衣,但是有经验的工友告诉他,不管穿什么衣服,两天肯定会被磨烂。张士平索性光着上身挖沟推车,4 个月之后,张士平的体重骤降了20 斤,却带着一次未穿的衬衣回到家,老母亲从他的背上完完整整地揭下了一层晒脱了的皮。
从张士平早年的生活轨迹里很难看出他会成为一家《财富》世界500 强公司的领导者。他出生在邹平县一个叫做魏桥镇的偏远乡村里,父母都是穷苦的普通农民。张士平说他最早的记忆就是饿肚子。他是家里的长子,在初中之后便停止了学业,担负起家庭的重担。他开始进入当地的一家油棉厂工作。直到1981 年张士平因为“能吃苦、最勤劳”被提拔为厂长之前,他度过了十几年推车工、扛棉工的平淡岁月。
在这家工厂,当时35 岁的张士平做出了大胆的尝试,引入自己的管理技巧,并且吸引了政府官员的注意。他们看到,张士平有办法改造不断亏损的国有企业。三年前,邓小平宣布了中国开始实行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政策。这让张士平嗅到了时代更迭的气息。他比周围人更早的意识到,市场经济将会带来的繁荣。
张士平尤其喜欢“第一”这个字眼。他说自己性格好强,凡事都要争一下。当时原料棉花受到国家的严格管控,这意味着生产规模难以扩大。张士平成为行业里的第一个走出去收购大豆、花生、棉籽加工油料的人,三年之后,他领导的企业已经成为了全国棉麻行业的利润冠军。张士平对内开始改变人力资源政策。他说自己是全国第一位实施超定额计件工资制的人,这使得业绩出色的员工拿得更多。张士平痛恨大锅饭,他知道集体庇护下人的懒惰将蚕食一切。这种意识在他被下放劳动改造时就有了。他主张把人分成8 个生产队,自己所在的生产队更是分工到个人,最后他所在的小队拿了第一。而在这家工厂里,张士平在获得了上级的充分授权之后,推行了严格的纪律制度。他说:“按照旧模式,你没法开人,没法把优秀的人提拔到那些干了很久的人的上面。”张士平为了告诉所有人自己不是闹着玩的,他曾经因为发现一名工人偷吃了三颗花生而将其直接开除,而这名工人还是县里领导的亲戚。此外,他还引入了一个对于很多公司来说都相当陌生的概念:推销。他解释说:“国企过去常常等着买家上门。”突然之间,这个叫张士平的人抢走了很多的生意。更重要的是,张士平逐步通过与人合资,渐渐掌握了公司的控股权,并且不断扩大企业的规模。
这在当时被认为是一件铤而走险的事情。但是张士平用出类拔萃的业绩不断地向地方政府证明,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1985 年,张士平被评选为全国商业劳动模范,并且代表全省的所有劳模走进北京的人民大会堂接受国家总理的颁奖。这个荣誉是当时政府对于商人的最高褒奖。张士平说那是他第一次去北京。多年以来,张士平自认为这是对他从商最大的鼓舞。
张士平的改革也并非没有挫折。1998 年,张士平的魏桥纺织厂收购了一家历史悠久的国有棉纺厂。但是不久之后,习惯了轻松日子的职工因为不满张士平的严苛纪律而开始罢工。轻蔑不解的职工称张士平为“乡巴佬”,并且把他和一众高管围堵在办公楼里整整7 个小时。张士平笑着讲到,当时有一名情绪激动的工人质问他:“为什么迟到半个小时被扣了一天的工资?”张士平的回答很简单:“这要是在我以前的工厂里,要被扣一个月。”
通过开拓国际市场和在行业低潮时的迅猛扩张,张士平的公司迅速成为了行业里的佼佼者。该公司目前是生产能力最大的棉纺织企业,分别在魏桥、滨州、威海及邹平设有4 家生产基地,其客户包括伊藤忠、福田实业集团和德永佳集团等纺织业内的市场领导者。
铁腕严明的纪律和奖罚分明的薪资制度意味着最大限度地降低了生产环节的浪费,张士平因此获得了低于所有对手的成本优势,这也让其在市场低谷中能够从容不迫。我问他如果纺织业持续低迷将作何打算,张士平笑道:“人不可能回到原始社会不穿衣服的。”
我被带到一个不远处的纺织车间参观,一名被提前安排好的车间负责人热情地向我介绍其设备的先进程度。他在我眼前揪断一根纺纱机上的丝线,然后转过来期待我脸上即将出现的惊讶表情—果然,这台拥有智能的机器自己找到了断点,并且用不足2 秒的时间将其重新连接并继续工作。在这里,你几乎看不到几个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纺织机整齐划一地24 小时轰鸣作响,它们创造了这家公司从未有过的繁荣。
张士平越做越大,面临的竞争也越来越激烈。他必须找到别的办法再次压低成本—张士平决定投资建设发电站。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是被逼无奈之后的选择。当时,整个中国处于电力短缺的时代,拉闸限电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但是这对张士平这样的公司而言意味着不可预料的损失。在地方政府的支持下,张士平在1999 年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电厂。并因此找到了令其实现下一次巨大跨越的机会。
由于自己发出的电还有大量的盈余,张士平开始计划利用多余的电量进行电解铝。与此同时,张士平在经营自己的电厂期间,发现了电价的秘密。他通过植入自己的管理心得,使其电厂每度电的成本比国家电网低出了三分之一。
但张士平最初的计划其实是进入钢铁业。他雄心勃勃,计划在邹平建造两座中国最大的高炉,开辟一万亩土地建成一座年产800 万吨的炼钢厂。当时,中国的钢铁热正在喷涌兴起,一些亿万富豪从这个看上去灰头土脸的行业里相继诞生,这种局面就像是如今的互联网行业。
张士平的钢铁工厂正要拔地而起之时,他接到了时任山东省省长深夜打来的电话,意在劝说他放弃这个庞大的计划,即使张士平已经为此花掉了8,000 万元。当时,由于产能过剩的预期和环境压力,钢铁项目在国家一些监管部门面前已经失宠。“如果我真的想上,省长也劝不住我。”虽然手握市县两级地方政府的支持,但是张士平最终听从了省长的建议。他说:“他没有命令我,只是动员我。”如今看来,这是一个极为聪明的决定。这不光体现出了张士平的政治智慧,钢铁业此后陷入的困境难以想象,就连全球的钢铁霸主安赛乐米塔尔公司也举步维艰,中国的钢铁业也变成后来最为糟糕的行业。
2001 年,张士平的第一条25 万吨电解铝生产线投产。当时面对这个搅局者,铝行业对张士平提出了非议。当时一位巨头公司的老板甚至当面警告张士平:“你不可能成功。”但张士平的回答是:“我干过的事情都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据张士平说,其铝产业总规模现在已经达到了620 万吨,配套的电站发电量也已经接近1,500 万千瓦。一些行业协会和竞争对手将其优势总结为五个之最:技术最先进、最节能、最环保、用工最少、投资最低。其600千安的电解槽是世界上的唯一一条成功运行规模最大的电解铝生产线,这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降低了耗电量。张士平说,它排放废弃物的净化率达到了99.8%。更加重要的是,张士平用接近十年时间改造了铝产业的发展模式—他打通了整个铝的产业链,从上游原材料铝土矿石到氧化铝、电解铝,以及下游的铝材料加工;同时自建独立电网,彻底解决了能源问题。他将其称为“铝电网一体化”。另外,不难发现,张士平将这些工厂密集分布,极大地减少了内部的物流成本。他们甚至将冶炼出来的炙热铝水直接运往下游工厂,而其它公司的做法是将铝水冷却制成铝锭再运往下游,下游加工厂则需要再次将其融化才能够用于生产。这至少将为张士平在中间环节上节省每吨800 元的支出。在把生产成本做到最低的同时,其多年的经验带来新建项目的投资成本骤降,据张士平估计,他每投资1 万吨电解铝的成本只有其竞争对手的接近二分之一。
张士平将自己在纺织业积累的管理理念输送到了铝产业的各个环节。他严明纪律制度,痛恨腐败。他曾经因为发现煤炭采购环节出现问题,而一次性开除掉了20 个人。如今,其拥有一个700 人的检验团队,对每一车煤炭进行交叉对比检测,以保障煤炭质量。张士平称:“我们一直都是把一分钱当一块钱花。”魏桥有一个特殊的早会制度,每天早晨6 点半,该集团20 余人的高管团队会聚集在一间会议室里面对面交谈。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了数十年,从未间断。张士平的一名下属告诉我,老板一直在打造一个有执行力的管理团队。而张士平就得像指挥管弦乐队一样,了解每一名乐师和他们的方位,分辨出每一个错音,并且清楚其源自于何处。
在这样的早会上,张士平常常会谈及自己对于财富和人生价值的话题。他认为,人结束生命时带不走任何东西,而应该在有限的生命里创造出更大的社会价值。他甚至警告自己的高管说:“你们可以支配的财富只有你们的工资和奖金”,公司里的每一分财产都是用来创造税收和造福自己的十几万名员工的。
这也是张士平近年来最为重要的工作。他不用电脑,没有微信,但他的手机就是一个面向员工的投诉热线,他经常会收到来自于普通工人的短信。此外,他还在公司内设置了意见箱,供员工写信给他。张士平随即从办公桌里拿出一封员工来信给我看,表明自己没有说谎。他说:“很多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但到员工个人可能就是天大的事情。所以,必须管。”
张士平为自己数量庞大的员工提供了优厚的生活条件。无论员工来自于哪里,张士平承诺做到家有所居(每人都有房子住)、老有所养(每人都有养老保险)、病有所医(在公司自建的门诊享受低价医疗)、子女有学上(自建8座幼儿园,支持政府创办小学、中学)。张士平还说,房子会以极低的价格出售给工人,面积最小要达到90 平方米,必须有三居室。这样做的依据是,他鼓励员工把老人孩子接过来一起住,一家三代人进城安居于此。在邹平县,我的确看到了一排排高高低低的魏桥员工住宅楼,它们紧邻医院、学校和电影院。虽然在当地一个最为著名的网络论坛上,有该公司的员工抱怨自己并不能够被分配到一个刚刚建成的高层公寓里,但这对于当今中国数以亿计的产业工人来说,只能算作是幸福的烦恼。这是中国政府眼下最为看重的话题之一,但他们似乎还未找到行之有效的办法。魏桥创业集团的一名高管特别向我强调了这一点,他认为从个人角度而言,这是张士平所做的最重要的贡献。
这样的场景似乎让我们回到了从前,当时每个地方国有企业都像是一个完整的小社会。
从这个角度来看,魏桥创业集团就像是一家传统的国企。此外,加入中国共产党在魏桥仍然是一种荣誉和晋升的前提。其高级管理人员全部是党员,公司内部的党组织结构非常完整。
张士平告诉我,这与他有关系,他就是一名老共产党员。他认为选拔干部和入党在基本要求上是一致的—“比较正派”。张士平补充说,该集团每年只有200 个入党指标,这对于拥有十几万名员工的公司而言,入选党员是一件难事,被选中的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但是,张士平的公司和传统的国有企业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懂得如何赚钱。
张士平向我介绍起了自己的两位得力子女。他为张红霞(魏桥纺织董事长)在其员工里的崇高威望和即将作为党代表参加全省会议而感到骄傲,并且也为张波(中国宏桥董事长)受到业内同行的尊重和继承了他的吃苦耐劳而自豪。“他们根本不是富二代”,在张士平眼里,他们是和自己一起创业走来的同事。如今,两人各自已经独挑大梁,张士平逐渐退居幕后,不再细问生产经营。
我提出想见见张波。张士平掏出自己价值200元人民币的三星手机拨通了电话。张波的办公室和张士平只有一街之隔,并且有着相同的格局和陈设,只是多了一台苹果电脑和巨型地球仪。
当我正想向他打听如何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便建成矿山、运回矿石以及在遥远的非洲有何奇遇时,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那只是一件小事情—海外开矿最重要的是做到换位思考。而他眼下最关注的问题是如何利用更现代的制度和技术来改造自己的公司,让其手下能够充分展示出自己的才华。
张波的冷静令我惊讶。他说:“我是张士平的儿子,但这也是最可怕的地方。”他认为自己很难保证所有的决策都是对的,如果自己犯了错误而没有人提醒他,那将是一场灾难。张波在描述自己父亲时用了“尊敬和崇拜”这两个词,他回忆说,父亲从小家教很严,只要犯错,免不了挨打。
当我再次返回张士平的办公室时,他正要去参加一场内部篮球赛。旁边的人告诉我,张士平是三分球的高手。如今,他每天依然保持了极大的运动量。早晨4 点准时起床,围绕厂区慢跑一万米,接下来是半小时的游泳时间。随后他会第一个出现在早会的大厅里。午饭之后,张士平会打15 局乒乓球,从不午休。在每周一三五晚饭之后,张士平会参加跟年轻人直接较量的篮球赛。他所在的“和谐队”赢多输少,球场里的一名工人告诉我,张士平要是输了,总要想办法赢回来。
70 岁的张士平仍然像一名战士在战斗。30 年来,他曾经与市场较量、跟对手过招、与体制博弈,如今他还要与自己的年龄赛跑。张士平最大的忧虑是政府失去此前旺盛不息的发展欲望。而如今再次向他问及当年与国家电网的那场博弈,张士平称:“自建电网完全是被逼出来的。”我问他有何教训?他反驳我说,没有教训只有经验,那就是“沉默”。我追问那是否是他的商业生涯里最煎熬的时刻,他不以为然,并且说自己此生无悔。
张士平没有秘书,直至今天他依然独自出差。他说:“只要我自己拎得动行李,我就不用别人。等我拎不动了,也就是该休息了。”但是他现在完全没有退休的打算。张士平告诉我:“哪天公司不再发展了,我才会休息。”
我在张士平办公室进门处的桌子上发现了这位亿万富豪的零食—两根绿萝卜和一盘炒花生。这让我想起了午饭结束时的一幕:当时有人突然提议为那艘非洲开来的大船喝一杯,张士平不小心把一块送到嘴前的鱼肉掉在了桌上。他几乎没有思考,直接用手捡起来喂进嘴里,随即拿起酒杯,“来,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