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万香之母 无伤不香

05.01.2015  14:27

今天给大家分享一种叫做万香之母的香料,以及摄香的过程,让你知道,没有一种香料不带伤。人生亦是如此。


 

摘自毕淑敏《藏在这世界的优美


 

我在密林中跋涉,探望不知名的香草。这是印度洋上的一个小岛,以盛产香料闻名于世,俗称为香岛。我的头上顶了一顶香草的花冠,手腕子上悬了一圈香草的手环。手指上,戴着香草编的戒指。走动的时候,香风袅袅。这些香草饰品,都是当地土著的孩童,一边走一边将拦路的香草采撷下,随手编起来送我的。


 

香草名目繁多,这个是口红的原料,那个可以烤羊排……刚开始我还努力默诵它们的名称,但很快就放弃了劳而无功的努力。浩如烟海,实在太多了。


 

印度洋的和风从树叶的间隙处吹拂,在这异国的土地上,脑子里想到的竟是屈原。他酷爱香草,把《楚辞》和《离骚》,变成了香草的大典。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


 

当年读到的时候,从不曾把江离、辟芷、兰、木兰、宿莽、申椒、菌桂、留夷等等到底是什么植物搞明白,不晓得它们归什么科什么属,甚至连屈原寄寓其中的象征意味也一并荒却了。记住的只是篇章中充满了异香,而香氛可以博得神灵的喜爱。


 

正遥想着故国往事,突然从香草丛中转出一位老媪,脸色黝黑皱纹密布,整个面容没有任何水分,简直如雷火焚烧过的焦木,比木乃伊还要干枯。


 

我被骇住,以为碰到树妖。


 

她手背如炭,手掌是淡粉色的。近乎苍白的手心里托着个小瓶子,对我的导游飞快地说着什么。

导游迟疑了一下,看来这位老人家的出现,出乎他的意料。但民族传统中对年长的人非常尊敬,他耐心地听完老媪的话后对我说,老人家说她有一些香料,问你要不要。

我极力隐藏住被袭扰的惊愕,出于礼貌说,什么香料?

导游将我的问话翻译过去。老人的表情变得敬畏,掷地有声地回了句。导游转脸对我说,她说这是一切香之母。

这句话让我好奇。我轻轻地重复,一切香料之母?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导游纠正我说,不是一切香料之母,是一切香之母。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问,这难道还有什么区别吗?

导游说,它们大有区别,简直就是原则不同。一切香料之母是不存在的,因为香料如此千姿百态,不可能有统一的母亲。如果一定要找到它们共同的来源,那只能是我们脚下的这片热带土地了。但是,一切香的母亲,是存在的。它就在这个瓶子里,普天下最好的香氛都来自它。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是非要把小瓶子打开闻一闻了。

拧开瓶盖,凑过去,果然,那些貌不惊人的树皮样的灰绿色颗粒,散发无比奇异的芬芳。我好像碰到了一个熟人。

多少钱一瓶?我问。

老人报了一个数字,价值不菲。


 

若是为了我自己,我就不买了。但我想起国内有一位朋友,酷爱香草。我掏钱把小瓶子买了下来。老媪做成了这单买卖,不说一句话,隐身回密林之中。只见树影婆娑,了无痕迹。如果不是我手中留的这个小瓶子,几乎怀疑刚才是幻觉。

后面的参观,我心不在焉,再三追问导游这香料究竟叫什么名字。

他查了手机上的词典,又把电话打到据称是最博学的同伴那里请教,得到的还是一句话,此为众香之母。

回到北京后,我终于想起来,我以前是闻到过这种香的。

那是一个清晨。

风是香的白马。


 

没有风的时候,香也是香的,可惜走不远,固执地停在当地,至多烟气袅袅地在香炷顶上盘旋着,好像旧时的烽火。有了风,香就翩翩起舞了。香对风特别敏感,以婀娜的驰骋之痕描绘出风的每一丝律动。你不知看到的是香的肌肤还是风的花纹。

香师净手后,以香匙从香瓶中舀出微小的绿色香屑,盛放于以白而透明的云母片做的小香盘中,先用香压轻按,让香屑们如真正的薪火般紧密。然后又用香通抖耙了一下,把少许空气掺进致密的粉屑中。

之后,香师用香枪将沉香木屑点燃。


 

屏气等待。很久很久。粉末大智若愚地沉默着,直到我憋得喘不过气,绝望地以为此粉根本拒绝燃烧。当除了香师以外所有的人,认定火种已然熄灭之时,忽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从香屑中袅袅婷婷地升起,断断续续汇聚成一匹细小的龙,蜿蜒而上,扶摇凌空,悄无声息沁入了我们的鼻孔。清丽而甜美的香气,像蚕丝逶迤而进,缠扰了肺腑,令人迷醉。

从内到外都被香氛熏染,恍惚被香料将脏腑浸透。此刻吐出的话语,都是香的吧?只是那一刻,却没有人说话,贪婪地呼吸着。

这香氛,来自沉香。


 

人们常说沉香木,顾名思义却是错的。与檀香不同,沉香并不是木材,是一类特殊的香树“结”出来的“果实”。它是混合了树脂和木质成分的固态凝聚物。沉香多呈不规则块状、片状或盔状。一般长约7 ~ 30 厘米,宽约1.5 ~ 10 厘米,超过1米以上者,就是珍品了。燃烧时散发出的香味高雅、沉静、清甜,沁人心脾,能使人心平气和,进入祥和平静的状态,起到调节人体气血运行,疏通人体气机的作用。

沉香的母树本身并无特殊的香味,而且木质较为松软,被称为“风树”,生长于热带。风树本身并不沉重,原木的比重只为0.4,入了水也鸭子似的漂浮着,和通常的树木并无二样。让沉香沉重起来的是树脂,质地坚硬沉凝。当它的含量超出25% 时,不论是沉香的块、片、甚至粉末,都会遇水即沉,沉香由此得名。古人还为沉香细致分类,取了很多有趣的小名。比如体积较小,状如马齿的,就叫作“马牙香”;薄薄一片的,就叫“叶子香”;如果沉香内有空隙,就叫“鸡骨香”;外表如枯槁山石的,其貌不扬,干脆称“光香”……


 

沉香树多是乔木,通常会很高,大树可高十丈余。当风树的表面或内部形成伤口时,为了保护受伤的部位不发生腐烂,风树会紧急动员起来,驱动树脂聚集于伤口周围,以疗治创伤自保。累积的树脂浓度达到丰厚的程度时,如果将此部分取下,便成为可使用的沉香。

形成一块上好的沉香,通常需几十年的时间。那些绝世的佳品因其树脂含量高,有时要历经数百年的时间。

以往,沉香是天意的产品。那些含有沉香的母树,寿数到了,倒伏在地,经风吹雨淋之后,能够腐烂的木质都消失了,剩余的不朽之材,就是含脂的沉香了。有的母树倒伏后沉浸于沼泽,被水中的微生物分解,再被人从沼泽中捞起来,被称为“水沉”。如果母树一个跟斗栽进了土层中,深埋于土内,被土中的微生物分解后腐朽,残剩的未腐部分被称为“土沉”。还有一种是把活树人工砍伐下来,置于地上,经白蚁蛀食,那剩余的沉香,称为“蚁沉”。还有一种是在活树身上砍伐采摘沉香,称为“活沉”。


 

不管何种方式,“风树”都要先受伤。大自然造成风树受伤的原因有很多种,比如山火扑袭野兽攀爬,雨雹撕砸虫蛀蚁噬……甚至不明原因的局部死亡。受伤后所积聚的油脂,在伤口处形成“香种子”,然后风树还会再接再厉,把更多的油脂汇聚到伤口处。这样,香脂就会蔓延,再经千百年的时间醇化,沉香就诞生了。

沉香是甜美的,但取得沉香的方法,却让人惊心动魄。由于自然界野生的沉香极其微小,庞大的需求和高昂的标价,让人们等不及大自然的时间表了。既然沉香来源于风树的伤口,那么,如果人为地让风树受伤,沉香的产量岂不大增?据说最先是越南人发明了这方法。风树如有知,必椎心泣血。


 

先是选择树干直径30 厘米以上的大树,在树干距地面1.5 ~ 2 米处,狠狠地用刀顺砍数刀,刀刀见骨,深达3 ~ 4 厘米。如果是人,怕早已血流成河生命垂危了。然而风树是顽强的,自受伤那一刻起,就全树总动员,刻不容缓殚精竭虑地为自己疗伤。风树在伤处分泌树脂,包裹创痕,犹如人在大出血的时候勒起止血带。这个过程要持续很多年。不过施暴的人等不及了,几年后,当初下刀的人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故地重游,就像收获庄稼一样,来割取沉香。割取时,将初步成形的沉香取走还不算,还要顺势造成新的伤口。风树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只有再一次继续调兵遣将紧急驰援,分泌新的树脂,客观上就生成新的沉香了。为了怕风树受伤太重而死去,人会用愈伤防腐的膜封好伤口,以便让伤口迅速形成紧贴木质的软膜,以利于风树休养生息。待伤口附近数年后再次生成沉香,即可割取。


 

更有甚者,名叫——断干法。大体和上面所说方法类似,只是砍得更深,要达到树干直径的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以便更多的树脂流出来,以达到结香更快更多之目的。其次还有凿洞法。就是在树干上,凿多个宽2 厘米、长5 至10 厘米、深也是5 至10 厘米的长方形或圆形洞,用泥土封闭,让其结香。还有一法叫“开香门”。就是用刀在树干上横砍入木质部3 ~ 5 厘米,造成一至数个又深又长的伤口,促其结香。

一路听下来,背脊发凉。任何一个方法,不管叫什么名字,用什么工具,都脱不了刀剁斧劈剥皮掏心,总之是人为地给风树造成深重的创伤,然后利用风树泌脂结痂的本能,人为制造出沉香来。可以想象的是,几年后,当初动刀动斧的人,该怀着怎样望眼欲穿欣喜若狂的心情,来清点他们的胜利果实。


 

还有一种名叫“人工接种”法,听起来好像很科学斯文的方法,本质是极其可怕的杀戮。先选好一棵大树,然后用锯和凿在树干的同一侧,从上到下每隔40 ~ 50 厘米开一香门,香门长和深度均为树干粗的一半,宽为1 厘米。开好香门后,将菌种塞满香门,用塑料薄膜包扎封口。一连串的伤口,风树该是怎样的悲怆!只有垂死一搏,用尽所有的气力来封闭创口,以求生存。最顽强的树木,垂死挣扎苟延残喘地活了过来,正当它庆幸自己上下伤口都结了疤,终于逃脱了死亡的魔爪时,当初的接种者款款走来了。在他眼中,每一块伤疤,都是一沓沓的钞票。他微笑着挥动斧锯,将整株风树砍下来采香。

故事听完,沉香不香了。

香师看出了我们的沉闷,换了个方向,说,沉香有非常好的药用价值。中医药典中说“沉香,味辛,气微温,阳也,无毒。入命门。补相火,抑阴助阳,养诸气,通天彻地,治吐泻,引龙雷之火下藏肾宫,安呕逆之气,上通于心脏,乃心肾交接之妙品。又温而不热,可常用以益阳者也”。


 

我对“龙雷之火”一词印象深刻。当初学习中医的时候,对此大惑不解,老师曾为我提点迷津。

首先提出“龙雷之火”这一命题的,是清代名医喻嘉言。他曾在《医门法律》中说道:“阴邪旺一分,则龙雷火高一分,譬如盛夏之日,阴霾四布则龙雷奔腾,离照当空则群阴消散”。

清末郑钦安在《医理真传》的“坎卦解”一篇中,用坎卦的一阳寓于二阴之中来说明龙雷之火的实质。水涨则龙飞,人体阴盛一分则浮阳外扰一分,听起来十分在理。人都知道水火不相容,不过龙雷之火是阴阳相互嵌顿的复杂多面体,既有主水的龙,也有主火的雷。盛夏电闪雷鸣,是阳还是阴呢?说它是阳,其下大雨倾盆。说它是阴,电光灼灼霹雳炽烈。肾是主水的,但这水中藏着真火,是平衡阴阳生发万物的宝贝。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了谁啊。这么复杂的病症如何医治?沉香就是治疗龙雷之火通天彻地的良药。


 

所以,沉香既是稀有的高级香料,又是中国名贵中草药材,再加上还是佛教修行的上等贡品,需求巨大,货源奇缺,价格贵如黄金,现在已是“一片万钱”。最名贵的奇楠香,价钱早已超过了黄金,据说一克三万块钱。宁静的沉香已摇身一变为“疯狂的木头”。空气中便弥漫着植物的血,还有精神的血的味道。

风树是沉香之母。它所结的“果实”虽富可敌城,但母树并不娇气,红壤、黄壤或是沙地上都能生长。

香师问我,如果是特别肥沃,富含深厚腐殖质之地,你觉得风树结香若何?

我说,那自然是结香又多又好啊。


 

香师说,不然。沃土之中,风树长得较快,但结香不多。荫蔽度大的地方,水分过于充裕,结香也很慢,甚至干脆就不会结香。唯有在瘠薄的土壤上生长十分缓慢的风树,虽然长势很差,但利于结香。

我十分惊讶,说,当真?

香师说,比如在广东某地,有白木香树生长了50 年,树高超过三丈,胸径一尺以上,虽然多次接菌种,就是不结香。但同样的白木香,如果在野生状态下,在贫瘠的黏土里,虽生长慢,其貌不扬干瘪瘦弱,反倒结香多,油脂多。香的质量也好,香气浓烈。

说话间,沉香的阳气与香气,川流不息地绕着我们飞旋,使人如沐香河之中。香师说这沉香之氛,不但可以净化环境,还可以藉灵木之神转化氛围,营造出最安定、最吉祥的空间。


 

香师问我,你可知道在野生的沉香中,哪一处结出的香最好?

我说,不知,望告。

香师说,是以风树在雷闪劈裂的断口处结的香,最是极品。

我说,为什么呢?

因为此乃天火烧灼,既不会伤口腐坏,又能高度地刺激风树用最大的力量来分泌树脂,天香啊。你要记得,风树无损不香。


 

此刻,我对沉香的感受极为复杂。不言而喻,它是人间香氛的极品,但摄香过程如此残忍,简直就是植物界的杀象取牙。

无损不香,风树如此,人间又何尝不是这般!多少精彩是自苦难中着墨,多少旷世奇才要在悲怆中诞生。

风树死了,但它的孩子、它的精华——沉香还活着,袅袅生烟,绕梁三日。

我自认为热带雨林中的神秘老媪所售的万香之母,就是沉香。为了粗线条地验证,我把它取出一点儿,轻轻放入一碗水中。它立刻像金属屑一般笔直地坠下,毫不迟疑。我把它打捞出来,只有火柴头的三分之一大小,依然无可遏制地香着。把湿漉漉的它放在我的枕边,一夜安眠,做梦游走在百花园中。

我想这一小瓶沉香,应该是雨林中的风树天然形成的。那老媪,相信草木皆有灵魂,她只取了一点点香屑来售卖,将沉香母树受到的袭扰降至最小。愿这种淳朴的方式能天长日久地保持,达到人与万物共生共谐地存在。


 

摘自毕淑敏《藏在这世界的优美

【内容】

藏在这世界的优美》是毕淑敏近三年来全新散文游记,全书共19篇心灵美文,18个异彩国度,心灵作家毕淑敏用绚烂文字,带你探索藏在这世界的极致优美,并从旅游谈及人生感悟,启迪心灵,以及人生感悟……

【作者】
 

毕淑敏,华语世界最具影响力女作家,被王蒙称为“文学界的白衣天使”,以精细、平实的文风和春风化雨般的济世情怀著称,多年来一直深受读者喜爱。

她是国家一级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心理咨询师,内科主治医师,北师大文学硕士,心理学博士方向课程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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